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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但中國女人竟也這麼厚臉皮, 居然沒有自覺避嫌、小碎步跟在官老爺身後三步之外——無怪眾人心裡大搖其頭:太沒教養了,難怪洋人瞧不起中國人,世風都被這些趨炎附勢的女子敗壞了。

    林玉嬋平白覺得肩膀針扎,這才注意到,旁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複雜,像是看一隻粘在鳳凰身邊的麻雀。

    一時間,竟讓她分不清那是羨慕還是鄙夷。

    她在這種曖昧的目光中也有點自我懷疑起來。她莫名其妙想,赫財神不會對自己有什麼別的企圖吧?

    畢竟洋大人葷素不忌,有人連小腳侍妾都娶了。

    「不太可能。」她想,「那是刻板印象。」

    洋人也是人,也有懸殊個性。半年前赫德還罵她小騙子。今日優待,在他眼裡,她也不過是個有點天賦的霧都孤兒罷了。

    她儘量挺直腰背,大步跟上他的速度,身量也不過到他肩膀,宛如兒童。

    「林小姐,」赫德忽然輕聲嘆口氣,「可惜你不是男人。」

    林玉嬋:「?」

    英國這麼早就腐了?

    「否則我可以破格升你為供事,甚至商務委員。」赫德說,「讓你統領我那幾十個華人僱工,給他們陳舊的腦子裡塞點新鮮玩意。天知道,給他們從零開始地灌輸邏輯與常識是多麼累人的事,每次都讓我有搭船回鄉的衝動。」

    「哦?女的便不能?」林玉嬋一點不奇怪,「這又是大清官府的規矩?」

    赫德笑道:「這是全球通用的規矩。淑女怎麼能做這種累人的工作。」

    林玉嬋無奈地想:「局限性。」

    大清傳統藝能之壓迫婦女,其實洋人也未必多先進。儘管西人女子看似擁有很多自由,男人看起來也很紳士風度尊重婦女,其實就是因為有錢。有錢了就可以奔放,可以大方,就有底氣照顧弱者,很正常。

    在洋人主導的海關,男女平等程度已經甩外頭一大截,但在林玉嬋眼裡,也只能算是差強人意吧,值個鼓勵獎。

    她不做無謂的爭執,只是很明確地表示失望:「你會錯失很多人才。」

    赫德微笑:「那是我不想看到的結果。所以,如果你願意進一步發揮你的才幹,我很樂意聘你做……嗯,海關沒這個職位,我以私人名義,請你做我的顧問。薪酬麼,不會比上述職位少。你也不必住擁擠的女工宿舍了,海關有僑民家屬小院,剛建成,每日供應熱水,有的是空房間。」

    林玉嬋不由自主停住腳步,有點不相信。

    「多謝器重,可……」

    她靜了靜心,問:「工作內容是什麼?」

    「協助處理公務,幫我制定海關新規。」他不假思索地列舉,「另外你是女子,也可以分擔一些男職員無法勝任的事情——比如,代表我出席一些必要的社交活動,你口齒伶俐,可以幫我應付一下當地的官員太太什麼的。我未婚,很多場合需要女伴……我是愛爾蘭人,又屬衛斯理循道宗教派,人人都知我私生活嚴謹,不會影響你的名聲。我可以派個家庭教師給你補習一下必要的知識——服飾、妝容、舞蹈、茶藝——不需要太久,以你的聰慧,一兩個禮拜就能學得比大多數英國姑娘到位。

    「你在海難中的所作所為證實了你有高尚的靈魂。」他忽然想起在廣州教堂里的一幕,微微一笑,「我不要求你信教,不過你得讀讀聖經,這樣跟人才有的聊。」

    他話語真誠,碧綠的眼中閃著友善而愉快的光。

    林玉嬋忍不住轉開面孔,有些呼吸困難,一時間覺得像做夢。

    走廊里嵌著昂貴的壁爐,暖融融的火焰衝散了外灘的寒氣,把她的鬢角蒸出汗珠。木材燃燒的畢剝聲如輕快音符,淡淡的煙氣如蛇般游開,漸漸變為透明。

    半年前,她還是個亂葬崗里的屍首,被抽大煙的爹賣掉一條命,被茶行里的爛仔拳打腳踢,只配喝摻了口水的粥。

    誰能想到,同一片大地上,同一個人,還能有這種活法。

    她鼻子慢慢發酸,無來由的想掉眼淚。

    赫德見她不語,表情甚是有趣,只道她是被這大禮包砸暈了,笑出聲來。

    他從錢包里翻出一張名片:「斯考特太太是我相熟的一個裁縫,她丈夫是鞋匠。這是她的地址。你去找她做兩身洋裝,記我的帳,別再穿這些死板緊繃的舊襖裙。」

    他瞥了一眼兩旁木頭人一般的戍衛,「相信我,當他們看到你穿著淑女的服裝出現在海關的時候,便再也不敢輕視,他們只會格外尊重你。」

    林玉嬋用力咬嘴唇。她知道這樣顯得很無禮,然而她忍不住。

    「赫大人,多謝你……提攜我,讓我從此躋身高等華人之列。」

    「嗯?」赫德沒聽過最後這個詞,也沒聽出她的淡淡譏諷,反而覺得很有趣,「你的確跟大多數華人不一樣啊。」

    林玉嬋忽然看到,他取出裁縫名片的時候,另一張名片不小心被帶了出來,掉落在地。

    她彎腰拾起,名片皺巴巴的,上面赫然幾行英文。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Connecticut

    ……

    她噗的一聲,眼眶裡的少少淚瞬間回去了。

    「這人您認識?」

    「容閎啊,」赫德漫不經心地取回名片,順手揉成一團,丟進壁爐,「來海關應聘過,但我不信任美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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