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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林玉嬋又說:「我已將大門反鎖了,但門內只有一個細閂,很容易破開。不管你來幹什麼,得抓緊時間……」

    她說到一半,忽然失聲,倒抽一口氣。

    借著微弱的燈光,她頭一次看清了自己站在何處。

    大約是哪個商號的廢棄倉庫,內里濕熱無比。眼前一條長長的走廊,地面濕滑滿是垃圾,走廊兩側用木板和鐵絲隔出一個個小空間,狹窄得如同鴿子籠。在那些鴿子籠里,蜷縮著一個一個的……人。

    都是男人,有老有少,全都精神萎靡,衣不蔽體。每個鴿子籠里鎖著三五個。

    他們的辮子被系在一起,連成一串。放眼望去,不下百人——禿的、瘸的、豁嘴的、羅鍋的、癩痢頭、獨眼龍,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動,好似水陸畫裡的冤鬼。

    方才林玉嬋隱約聽到的人聲,毫無疑問就是這些人發出來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個屋子沒有明窗,只有屋頂幾排氣孔,此處的空氣幾乎不流通,混合著人身上的臭氣和屎尿騷氣,令人窒息。

    倉庫末端,隱隱約約的,另有一個緊鎖的大門。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是從那扇門裡運來的。門外多半有專人把守,確保他們無從逃脫。

    蘇敏官潛來的時候,腳步幾乎無聲,林玉嬋帶了燈,說了幾句話,鴿子籠里的不少人這才注意到有外人進來,幾十雙渾濁的目光緩慢地移動到了她身上。

    有人囁嚅地說著什麼,裂開的嘴裡露出一口爛牙,滴著似膿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過滲人,林玉嬋不覺腿軟,後腦陣陣發麻,有點站不住。

    蘇敏官穩穩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歡迎來到廣州最大的豬仔館。我花了兩個月,才弄清楚它的位置。」

    林玉嬋抖著聲音問:「……豬仔?」

    她想起林林總總的傳言。年輕男性被蛇頭誘騙,禁錮人身,運往外洋,淪為奴隸勞工……廣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將死刑犯流放犯賣掉賺錢……對了,赫德來德豐行查稅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問起走私豬仔的事,王全裝傻……

    上輩子做學生的時候,她也在資料上讀過那些被迫出洋的華工血淚——他們被高薪誘惑,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建設了異國的土地,卻被殘酷虐待,絕大多數都埋骨他鄉……

    今日見到才知,真相比歷史資料殘酷得多。這特麼簡直就是販奴!

    豬仔館,顧名思義,大概就是這些華工裝船販賣之前,停留的最後一站。

    這些即將淪為奴隸的人,已經被飢餓和疲勞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許知道自己已簽了賣身契,絕無擺脫的可能。見到生人進來,神情一個賽一個的麻木,一點求救的意思都沒有。

    有幾個人被那油燈的亮光晃到,還皺起了眉頭,臉撇到一邊。

    林玉嬋難以置信,結結巴巴問:「為什麼在、他們、和德豐行倉庫作坊連在一起……難道……」

    蘇敏官面露嘲諷的微笑,「不然呢?就憑齊崇禮那點茶葉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下,窮奢極侈的過日子?販豬仔是暴利生意,賣一個去南洋,可得銀百元;去美洲,能收兩百。在船上擠得像鹹魚,病了就直接丟下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販茶販煙來錢快得多。」

    他不給林玉嬋再發問的機會,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著腐臭氣的走廊。

    他自控力超群,鴿子籠里的慘狀、那些聲音和味道,完全沒能影響他的情緒。正如那日誤入亂葬崗,他在一堆血污死屍里神態自若。

    他步伐匆匆,腳上的雨靴踩在地上,發出空曠的咚咚響聲。如豆的燈光追不上他的臉,他一張面孔隱在腐爛的黑暗裡,唯有兩隻眸子熠熠有光。

    林玉嬋顫聲問:「你要幹什麼?」

    「找人。」

    「找誰?」

    他沒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出來。」

    也算是給她一個好心有好報。

    林玉嬋不認識弟弟,借著蘇敏官手中的燈光,倉促地掃過一張張虛弱的面孔。

    蘇敏官神色凝重,忽然屏住呼吸,駐足聆聽。

    通風口外似乎傳來喧譁之聲。此處離德豐行倉庫已有不少距離。

    多虧林玉嬋報訊,他知道那大概是王全,在外面守株待兔,隨時會衝進來。

    按他的計劃,王全放他進來「竊密」,他有一夜時間慢慢尋找。

    但現在不一樣了。王全臨時起意打算「人贓俱獲」,只要掌柜的進來查看,馬上就會發現,這個怡和洋行派來的「漢奸」,到底去了何處。

    時間緊迫。

    他拉住林玉嬋的手,急促地說:「幫我個忙。」

    沒等她回,又道:「你走左邊,我走右邊。我教你一句詩,你邊走邊念。」

    他好像已經忘了剛才是怎麼堅決趕她走的。林玉嬋感覺到事關重大,也不跟他計較。

    「你說。」

    「你聽好——為訪金蘭去滅清,桃園結義復大明。」

    林玉嬋複述一遍,感覺非常之不對。

    「等等,這誰寫的詩?」

    「若籠子裡有人答出下半句——洪順堂前來秉正,點齊兵馬入花亭——你就丟給他這個。之後的事你不用管。」

    林玉嬋手上一涼,被他塞了一把鋒利鐵釘。

    鴿子籠上鎖具簡陋,若來個彪形大漢,多半徒手就能擰斷。尋常人用鐵釘,只要有技巧,也不難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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