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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00:50:22 作者: 南方赤火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桿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捨地目送她離開。

    *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污濁的髒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麼:「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干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裡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鐘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裡。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面,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裡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髒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污。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拼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少年還在嘮嘮叨叨的自語,肩上的死屍忽然動了!

    「嗷!」

    他一蹦三尺高,奈何「屍體」被他自己綁在腰上,沒甩下去,反而耷拉著手腳轉了半圈,轉到他面前。「屍體」那凹陷的眼窩微微翕動,驀地掙開一雙大眼,暈頭轉向地跟他面面相覷。

    「鬼呀——」

    他一屁股坐地上,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奈何纏太緊,反而越解越牢靠,急得他腿肚子轉筋,緊繃的臉上破了功,一個勁兒念叨:「阿妹阿妹,我好心葬你,你可不能恩將仇報啊……」

    林玉嬋忍不住笑了。

    大概是這一笑散發出點活氣,少年撫著心口,試探著問:「你你你……你沒死?」

    她用力睜開眼,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不到弱冠年紀,臉上初顯稜角,眉眼生得柔和,嘴唇卻時時向下抿,顯出少年人特有的青澀的孤僻。不過他現在被嚇的不輕,表情管理尚不到位,一張臉上五光十色,平白多增五分煙火氣。

    他身材頎長,頭上戴著當地人常用的涼帽。但和街上其他貧苦百姓不同,他的脊背是挺直的,肩膀將衣裳撐得繃緊,勾勒出半面硬朗的胸膛。

    「喂,我問你話呢,」注意到「死人」在看,他瞪著眼睛強行兇狠,「你到底死沒死?」

    林玉嬋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她的身體忽然又有感覺了,冷得牙關打戰,渾身發抖。少年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縮回手。

    「迴光返照。」他嘆口氣,斷定,「今年夏天不好過,半個廣州城都打擺子,聽說巡撫的小孫子都病了,湯藥吃了幾百兩銀子也沒挺過去。所以你且放寬心,生死有命……」

    林玉嬋發著抖,心想:打擺子?

    很好,至少知道了自己的死因:惡性瘧疾。

    少年提起她的身子,待要把她重新負起來,林玉嬋拼命掙扎,死命抓他的辮子。

    「幹什麼啊,抓疼我了!」少年不滿,「算啦,幫人幫到死,我給你找個郎中去——治不好你也別怪我。你還有什麼遺願,可以先說給我聽聽……」

    林玉嬋用力吸氣,終於發出一聲嘶啞的呻`吟。

    「什麼?」少年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大聲些。」

    「不去……」林玉嬋終於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暗啞無力,「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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