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頁
2023-09-25 00:33:00 作者: 海的挽留
衛啟渢用了晚膳後,便回到房中換藥。
他那日實則傷得很重,蕭槿走後,他立在原地發了許久的呆,等回過神來,手臂還是麻木不已。
衛啟渢正欲撩開袖子自己給自己上藥,就見一個穿著桃紅褙子的丫頭端了個填漆茶盤躬身進來。
那丫頭小心翼翼地將杯盞擱下後,踟躕一下,微紅著臉細聲道:「少爺,您看要不要讓奴婢幫您上藥?」
衛啟渢抬頭打量她一番。這丫頭生得裊娜娉婷,粉面含春,一雙杏眼顧盼起秋波,褙子裡那件扣身衫子裹得身段越發玲瓏有致,身上不知用的什麼脂粉,行走間香風細細。
衛啟渢容色瞬冷:「我記得從前沒見過你,誰讓你過來的?」
那丫頭見狀一愣。聽聞二少爺素性溫醇,極少動怒的,眼下怎麼就忽然變了臉。
丫頭一時無措,忙道:「是……是奴婢自己……」
「是我母親讓你來的麼?」
丫頭慌忙搖頭,直道不是。衛啟渢點頭:「那我便放心了。」言罷,喚了幾個小廝進來,吩咐將這丫頭髮賣出府。
那丫頭嚇得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下,不住求饒,承認是二太太讓她來的,只是二太太不讓她說出來,但衛啟渢充耳不聞,命小廝堵了她的嘴,徑直揮手示意將她帶下去。
等屋內終於安靜下來,衛啟渢重新拿起藥瓶。
他塗藥膏塗得極慢,一面塗一面出神。
他母親總是喜歡插手他的事,今生是,前世也是。前世他母親因著他的遭際,性情也變得陰晦不定,總是刁難蕭槿,他前頭沒有管這些,後頭想要管的時候,卻是無力而茫然。
衛啟渢輕嘆一息。他跟蕭槿走到這一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他母親身上。說對他母親沒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但他自己也有很大責任。他前面確實對蕭槿十分不好,動不動就朝她發脾氣,有時還把憤慨發泄在她身上,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幾乎沒給過她好臉色,後面也基本沒跟她好好相處過。亦且,他沒有護好蕭槿也是事實。
所以不管蕭槿如今怎麼打罵他出氣他都認,他當年只顧沉湎自身傷痛,又幼稚得很,的確做得過分。
但這些都是他後來才慢慢想通的,他剛出事的那幾年,滿腦子都想著他的不幸他的不如意,他甚至幾度想自裁,卻又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他前面直呼蕭槿名諱那次確實是想跟她言明的,但臨了他又退縮了。他發現他不知如何面對蕭槿,他從前幾乎是一路錯到底的。
蕭槿那日詢問他對溫錦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他都不曉得要如何答她。如果他跟蕭槿說他恨不得把溫錦挫骨揚灰,蕭槿八成不會信。
衛啟渢想到溫錦,手上力道不自覺加重,一下子按到傷口,疼得他面容扭曲了一下。
溫錦如今所承受的仍舊不夠,遠遠不能解他心頭之恨。那日若非蕭枎陰差陽錯摻和一腳,溫錦的下場遠比現在要慘。但前世蕭槿跟徐安嫻不熟,蕭枎也沒被請去徐家,那麼這個變數興許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再度尋機出手。
他從前認為自己算是聰明人,但看到前世溫錦做的事,他才意識到人性陰暗起來能有多可怖,他才意識到自己從前何其幼稚何其可笑,韶容說他眼瞎,半分不冤枉。
前世的錯處太多了,一步錯,步步錯。
衛啟渢上罷藥,淨了手,撈了本書坐在燈下隨手翻閱。須臾,他扣了書,起身走到著衣鏡前照了照自己的臉。
蕭槿的力道還是跟從前一樣大,那日打得十分實誠,直接把他的臉扇腫了。他回來之後敷臉敷了許久,才漸漸消了腫。
衛啟渢抬手摸了摸被蕭槿打的那半邊臉頰,低頭斂眸,輕嘆一息。
蕭槿這個人,吃軟不吃硬,他從前不會服軟,這回要記得往昔教訓。他那日若是強行拽著她逼她離開衛啟濯,她只會越發厭惡他,他就該先低頭認錯,這樣才有可能讓她願意聽他解釋,從而逐步原諒他。
只能步步為營了。
不過要她原諒他或許還是太難,她前世死前都不肯見他。
衛啟渢想起前塵往事,心中重比千鈞。
真的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到了請期這日,衛家那邊送來了禮書並那袍緞釵環大禮,蕭家這邊對於婚期並無異議,蕭安夫婦覺得多留女兒一陣子也是好的,臘月成婚也能從容許多。
蕭槿見請期的事已經定下,心裡稍安。
只她想起衛啟渢那日說在他心裡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身上就禁不住起一層寒粟子。如果衛啟渢真是一直揣著這種想法,那他可是藏得夠深的。
乾清宮,東暖閣。永興帝坐在描金彩漆的羅漢床上,見眼前兩位重臣爭執得面紅耳赤,擺手道:「二位莫急,一個一個說。」
兵部尚書劉用章躬身一禮,道:「陛下,臣仍認為翰林院修撰衛大人堪當使節。衛大人雖則年紀尚輕,但於論道經邦上頭頗為精純,衛大人來兵部這邊觀政時,臣便覺衛大人在兵事上也是天性機悟,不瞞陛下說,臣曾想跟吏部那頭商量將衛大人調來兵部這邊當個郎中的。眼下這個調停附屬國紛爭的機會,正是衛大人大展拳腳之際。」
一旁的衛承劭聽得幾乎嘔血,忙朝皇帝一禮,道:「陛下,犬子閱歷尚淺,恐難當此任,臣懇請陛下另擇他人。」
劉用章笑道:「璞玉更需雕琢,正是缺少閱歷,才該歷練一番,等令郎歸來,想來便可魚躍龍門,大展宏圖。」
衛承劭嘴角抖了抖,他兒子早越了龍門了,不跑這一趟也能展宏圖。這差事雖是個立功的好機會,但他並不想讓兒子離家那麼久。
永興帝思量一回,示意二人暫且退下。
這回使臣人選確實難定,他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他之前還找過衛承勉問了他的意思,衛承勉表示他也覺著他那個侄兒甚為適合。只是朝臣還有旁的舉薦,他如今有些委決不下。
永興帝枯坐片刻,正自犯愁時,遽然想起一個人來,當下喚了個內侍進來伺候他換上便服。
衛啟濯這幾日從早到晚都趴在床上,幾乎要悶得長毛。他本想翻翻書打發時間,但蕭槿過來看望他時,收了他的書,拍著他的頭嚴肅告訴他這麼趴著看書離書本太近,對眼睛很不好。
蕭槿見他霜打的茄子一樣趴著,笑著摸摸他的頭:「你要是覺得悶,我可以念故事給你聽。你等著,我去你書櫥里找一本話本來。」
衛啟濯聞言,倏地抬頭,連道不必。蕭槿回頭笑道:「客氣什麼,你且等著。」
衛啟濯扶額,輕聲嘆氣,又趴了回去。
但願孫茫給的那些東西不要被她提前看見。
蕭槿立在他書櫥前,大致一掃,見裡頭林林總總擺著上百本書,禁不住感慨,學霸就是不一樣,臥房裡的書櫥里都擱著這麼多書,看來睡前讀物十分豐富嘛,不知道睡夢中是不是也徜徉在知識的海洋里。
她掠視一圈,最後選了一本《牡丹亭還魂記》。只是往外抽的時候,帶掉了一本書。她撿起來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她那日要看卻被衛啟濯搶走的《周禮》。
蕭槿隨手翻了幾頁,覺得內容似乎不太對,《周禮》不是十三經之一,講的先秦典章制度麼?
衛啟濯抬頭時,正瞧見她手裡那本書的封皮,立時一頓。
蕭槿正打算仔細看看,就聽身後的衛啟濯虛弱道:「啾啾快遞一杯水給我,我口渴得緊。」
蕭槿立時答應一聲,隨手將書放回去,轉身倒水給他。
她拿著那本《牡丹亭還魂記》坐到他身邊時,禁不住笑道:「想不到你還看這種戲本。」
衛啟濯連喝幾口水,道:「我特別喜歡這裡頭的一段話。」
「什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蕭槿沉默了一下。這樣超越生死的至情,世間又能有多少呢?重生就是某種程度上的還魂,但她並不像杜麗娘那樣,有個放不下的柳夢梅,她重來一次,只想解脫。
衛啟濯聽蕭槿念書時,不住誇她嗓音婉轉如鶯,蕭槿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耳尖微紅:「真有那麼好聽?」
衛啟濯篤定點頭:「當然,啾啾就是人美音妙的典範。難道從前沒有人誇讚過你麼?」
蕭槿摸摸自己的臉,笑眯眯道:「有啊,但沒有你誇得這樣厲害,而且多半是家裡人誇我。」
「我覺得一定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只看說不說出來了,」衛啟濯握住她的手,「反正我是覺得,你是最好看的,聲音也是最好聽的,怎樣都是最好的。」
蕭槿一高興,又拍他頭一下:「那我明兒再來念書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