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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23:13:48 作者: 寂月皎皎
蕭尋微悚,再不知許知言病重之後的如斯冷靜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寧願許知言能像他此刻的琴聲那樣直白。
如許知言這樣的音律高手,面容上的情緒可以掩飾,琴聲里的情緒卻已天然地無法掩飾。如今,正如此直白地傾訴他的憤懣、痛楚和悲傷吶。
琴聲漸成曲調,也聽不出是什麼曲子,聽來只覺滿懷荒涼如置身荒野,又如誰正踽踽獨行於那漫無邊際的月下雪漠裡,苦苦地尋覓著,要尋覓回他明知再也找不回的珍寶。
若一個人的心丟了,該怎麼找得回呢?如果找不回,那種空和冷,又該怎樣去承受呢?
蕭尋聽得站都站不住,踉蹌著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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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門檻,迎頭星光滿天,紗燈搖曳,階下芭蕉舒捲含情,丁香千千結。
對於許知言,那盈盈秋水目,黛色遠山眉,連同那相伴多少年的淺顰低笑,轉眼如隔天塹。
從此,斯人不見,春夢難憑,相伴唯數枝銀燭,時時煎心,夜夜垂淚。
而他蕭尋,在這場註定了慘澹結局的故事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或許,這結局於他同樣慘澹。
縱然他不甘給人戲耍,於今也不得不先認了這個被人戲耍的結果。
歡顏被傳作了水性楊花、貪圖虛榮的女子,聲譽盡毀。尤其是許安仁那裡,幾處刻意饞謗,早讓他對她印象極其惡劣,才會想著將她儘快處死以免後患無窮。
如今,不論是蕭尋還是許知言,或者是他們的支持者,再怎麼跑到皇帝跟前說她是真的,聆花是假的,許安仁只會更認定歡顏妖媚惑人,妄圖李代桃僵。
何況,明天就是婚期,蕭尋根本沒有反擊的時間和機會。
他默然良久,待要抬步離去時,卻聽許知言那琴聲越發悽厲高昂,竟如杜鵑啼血,聲聲催淚,句句斷腸,指弦中蘊含的情愫由哀痛漸漸轉作絕望,讓人不忍卒聽。
他已分不清自己愧疚還是同情,或許還有步步驚心的相同處境令他不由地惺惺相惜,交錯在胸口堵得難受,定定地站在門口,一時竟邁不開步。
忽聽那淒絕的音調猛地一頓,極刺耳的嗡聲大作,宛如有人在心頭破開一個口子,伸出手去連皮帶血生生地破開。蕭尋像給人重捶一記,強烈的不祥感頃刻湧上,忙轉身奔了回去。
甫到門檻,但聽「砰」地一聲巨響,有一物正被摔在他腳邊。
低頭看時,正是傳了數百年的絕世寶琴,瓊響。
身裂弦斷,寶物眨眼成了廢物,黯淡地躺於地面,猶自有哀哀欲絕的嗡聲,似垂死之人掙扎著吐出的最後一口氣,淒涼慘絕。
寶珠已顧不得看琴,驚呼著奔向床頭,叫道:「殿下!」
包著眼睛的布條不知什麼時候脫落了。
許知言木然坐於床上,唇色雪白,曾經絕美的眼眸終於不再通紅如血,卻布滿淺白陰翳,擋住了他所有的視線。
他定定地望著前方,臉上忽浮出一絲虛涼的笑。
但聽他一字一字喑啞地說道:「自古知音稀,千載一絕弦……」
從此意斷玦離,寶鏡塵灰生,淚盡琴弦絕。
一語未畢,他的身體猛向前傾,在寶珠的驚呼聲里,大口鮮血已從口中噴出。
「二哥!」
蕭尋驚呼,忙衝上前去查看。
許知言掙扎著推他,吃力地說道:「我……沒事,剛憋得難受,這會兒吐出來,已經好了……你莫要和她提起。若她安然無恙,我便……一無所懼……」
若你安然無恙,我便一無所懼……
這句話,誰說過的?
蕭尋腦中混亂得如同揉滿了漿糊,呆呆站在那裡竟一時想不起來,眼睛卻忽然間濕了。
寶珠已去喚了沉修迴轉身來,急急地推他道:「蕭公子,明天是你的好日子,這會兒還是快回去吧!若是有心人編排出什麼話來,更糟糕了!」
蕭尋恍惚應了一聲,卻彎下腰來,把那摔裂的瓊響撿起,才跟著寶珠喚來的小丫頭出去。
到了二門,早有跟他來的隨從接住,送上他的馬匹。
蕭尋握住馬韁,被迎面的夜風吹得打了個寒戰,神智才清了一清。
他低聲吩咐海滄藍道:「留兩個人在錦王府,隨時去問寶珠姑娘錦王的情況。如果有任何不妥之處,即刻通知我。」
海滄藍見他神色不對,連忙應了。
蕭尋上馬,再看了一眼寶華樓。
連暗黑的剪影亦是高聳入雲,巍峨壯麗。
卻與那個常年在萬卷樓里薰陶書香的男子如此格格不入。
海滄藍見他懷中抱著什麼,問道:「少主,那是什麼?要不要屬下拿著?」
蕭尋低頭,才見瓊響還被他抱在懷中。
他要把瓊響帶哪裡去?
難道要指著這被奮力摔毀的寶琴告訴小白狐,那個男子其實還愛著她,並且很愛很愛她?
玉窗結怨歌幽獨,弦絕鸞膠幾時續……
從今去,醉鄉深處,莫管流年度(五)
更新時間:2012-5-30 1:01:28 本章字數:2734
蜀國皇子蕭尋和吳國公主聆花的婚事,在三月初六如期舉行。
二人身份極尊,帝後親為主持婚禮,自是百官來賀,祝禱稱頌聲不絕。甚至有人作賦記當日之繁富靡麗:「擅山海之富兮飛館生風,居川林之饒兮重樓起霧」,「珍羞具設兮芳醴盈席,出入珥貂兮縱橫冠蓋,鳳出九重兮榮曜當世……」
蕭尋擔憂歡顏在婚禮當日會不會有什麼失態或失禮的舉止,特地把平時侍奉自己的伶俐侍女送過去陪護,一時錦王府又遣人來,竟是許知言讓寶珠全程陪同,寸步不許離開。
蕭尋明知此時讓寶珠去相陪,無異代表著許知言的催逼,這對歡顏未免太過殘忍;可當著景和帝和章皇后,她如果真的做出什麼任性之事,無疑自尋死路,再有楚瑜和聆花暗中添些話,憑著蕭尋一個外人和病得難以起身的許知言,只怕再救不了她。
好在這日歡顏還算配合。
她本不是要緊人物,蕭尋又暗暗令人簡化了禮節,待聆花進門後,她換了粉紅禮服跟隨她身後,待蕭尋和聆花禮成後,再循禮磕頭奉茶完畢,便算完事了。
寶珠和她交好,如今分離在即,自然可以有說不完的話兒拖住她。
很晚賓客才散。
蕭尋回屋看時,高燒的紅燭照得滿眼金碧射目,喜氣盈盈。
聆花身著正紅色鳳冠霞帔,頭頂金纏玉繞的喜帕,依然端端正正坐於床前煢。
蕭尋笑著向一旁侍奉的喜娘道:「公主勞累一整天,只怕早乏了,怎麼不侍奉她先行安睡?」
喜娘笑道:「駙馬果然是個溫柔貼心的,這麼憐惜公主。可這喜帕得駙馬親自來挑開,這一生一次的大事,我等可不敢代勞。」
說得下面侍立著的一干婆子侍女都笑了起來。
蕭尋亦笑,接過喜娘遞來的喜棒,輕輕挑開新娘頭上的帕子。
聆花含羞垂頭,肌如凝玉脂,唇若含丹珠,滿頭金玉瓔珞掛下,愈發顯得裊裊娜娜,弱不勝衣般的惹人憐惜。
蕭尋向她深深一揖,笑嘻嘻道:「娘子,為夫讓你久等了,先行在此賠罪!吶」
眾人見他逗趣,無不大笑。
聆花愈顯嬌羞,卻也撐不住,側了臉輕笑一聲,說道:「夫君言重了!」
蕭尋將她細細一覷,便又說道:「果然做新娘子最累的。看頭上這許多東西,非金即玉,大約沉得很,公主怎麼受得住呢,小釵兒,快來,先為我娘子把滿頭的釵兒拆一拆。」
說得眾人又笑了。
小釵兒是聆花的陪嫁侍女之一,尋常和蕭尋見面的時候並不多,見他一下便喊出自己名字來,也是高興,忙行禮道:「回駙馬,姑姑們說還得喝合卺酒呢,喝了才可卸去釵環。」
蕭尋笑道:「原來如此。我並不懂這些,還得請姑姑和諸位姑娘多指教呢!」
說得眾人又笑起來,連稱「不敢」。
那廂早有人備下酒來,看著二人交臂飲下,才為聆花卸了釵環霞帔,各自退下,為新人關上房門。
蕭尋在內吩咐道:「大家都辛苦了,傳我的話,今日在屋內侍奉的姑姑們,都按原來的雙倍份例領賞,另賜如意金錁一對,美酒一壇,讓她們今晚自在樂去!跟著公主從錦王府過來的姑娘們,按三倍領賞,另賜金鐲一對,珠簪一雙,月例按原先月例加倍。」
此話一出,眾人無不興高采烈,何況方才親眼見他不僅品貌出眾,並且為人親和毫無架子,自此無人不盛讚他年輕有德英姿天成睿智無雙云云。
當然,她們也不會忘了拿洞房間的夫妻趣事當作下酒小菜說道一番,順便再贊一回公主好心有好報,得了個體貼入微的如意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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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蕭尋在金猊香爐里添了點香末,打著呵欠笑道:「今日勞頓了一天,真是累極。娘子,我們也早些安睡吧?」
聆花絞著袖子低低道:「全憑夫君安排。」
話未了,鼻尖傳來陣陣芳香,芬郁得直沁肺腑,本就倦乏之極的身軀便越發地鬆軟,綿綿地便臥了下來。
蕭尋已脫了大紅繡金的新郎外袍,摘了帽冠,見狀上前推了推她,柔聲道:「怎麼了?真困得厲害了?」
聆花含糊應了一聲,卻是困意襲來,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
蕭尋道:「那便快睡吧!」
他將聆花放到床上,蓋上衾被,熄了紅燭,看她睡得沉實,漠淡地笑了一笑,然後----
披件深色外套,推開後窗一躍而出。
他從小習武,天分又高,即便府中一等侍衛都未必是他對手,暗夜中不過一道淡淡黑影閃過,轉眼沒入不遠處他原先所住的院落。
遠遠聞著一絲酒香,他已苦笑,卻抬手去敲歡顏的房門,笑道:「小白狐,酒夠了嗎?我給你送酒來啦!」
裡面衣衫悉索聲響過,卻是寶珠過來開的門。
她一眼看到蕭尋,似見了鬼般,指著洞房的方向吃吃道:「蕭公子,駙馬爺,新郎倌,你你……跑這裡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