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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23:13:48 作者: 寂月皎皎
    蕭尋應了,踏步進去只抬眼一瞧,頓時又好氣,又好笑,又心酸。

    歡顏還穿著早上的那件玉青衣裳,卻披散著頭髮。原來壓發的那根赤金扁簪插在一旁磚fèng里,簪頭一粒夜明寶珠煜煜生輝。那簪子模樣再尋常,都能因這寶珠身價連城了,卻帶在一個小侍女身上,無怪牢頭會說二殿下寵她。

    此刻,歡顏居然借著那明珠的光亮,正在給一個婦人針灸。

    那婦人滿頭白髮,衣不蔽體,臉上黑一塊白一塊,再看不出年齡來。

    蕭尋走得更近些,才覺婦人臉上的黑斑竟然是多少年沒洗臉積下的陳年污垢,不知怎地脫落了不少,露出本來的慘白皮膚,黑白互襯下,委實……比無常鬼還恐怖幾分。

    但歡顏揭開那婦人破敗衣裳時,手足輕柔得像撫摸著剛出世的嬰兒。

    那婦人也並不見牢頭說的瘋癲胡鬧,安安靜靜地坐在牆邊,眼珠渾濁,神情呆滯,絕無半點攻擊人的意思。

    蕭尋輕聲喚道:「小白狐!」

    歡顏回頭瞥見他,瘦削的臉龐浮起一絲笑,說道:「我說怎麼人來了忽然又走了,原來是你要過來!」

    她說畢,抬手將銀針扎入婦人頸部某處穴位,婦人眨了眨眼睛,居然沒有掙扎。

    蕭尋開始不解,待想明白時,已不禁變了臉色。

    他一直期待此事能有轉機,請了旨要過來探望,早早到大理寺通知後,卻拖到將近子時才趕到。而大理寺的人則盼著快些把人解決了好交差,大約也是一早就想動手了。可惜正要結果她時,他奉旨過來的消息也傳了過來,便不得不拖住了。

    而這小白狐也算絕了。

    死到臨頭還在不慌不忙地給一個瘋婦針灸,到底是閒得無聊,還嗜醫成痴?

    他令跟進來的小蟹把帶來的蠟燭點燃,將食盒放下。

    小蟹打量這裡實在沒有乾淨地方可以放置碗碟,遂把自己外衣脫了平鋪在地上,將帶來的碗筷飯菜一一鋪排好,才向蕭尋打了個手勢,悄悄退了出去。

    簪上的明珠雖有光芒,但比起燭火來還是差得很遠。蕭尋猜著歡顏扎針必定看得累,遂將蠟燭舉到那瘋婦旁邊為她照明。

    歡顏手邊的動作果然快多了。

    一點堅如百鍊金,郎應知妾心(三)

    更新時間:2012-5-23 1:05:56 本章字數:2815

    蕭尋看著地間雪白絲帕上托著的數十支銀針,一時再想不出她都把這些扎人的東西收藏在哪裡帶了進來。。

    他問歡顏:「她是什麼人?」

    歡顏眼底有燦亮的光芒閃了閃,說道:「我也想知道。」

    婦人頭部和胸頸部已扎了二十一根亮閃閃的長針,但也不見痛苦之色。

    歡顏又撥開婦人的白髮,取了枚細如牛毛的金針,扎入她腦後的玉枕穴,輕輕捻動。

    婦人低低地呻吟,眼睛卻漸漸流露出一絲清明。

    歡顏柔聲問道:「姑姑,好些了嗎?」

    婦人張著嘴,翕動了好久,才道:「好……好些……了……」

    聲調怪異之極,鸚鵡學舌般僵硬木訥煢。

    歡顏誘哄般繼續問道:「那你該記起來了吧?他們為什麼關你進來?」

    婦人眼睛便又發直,半天不作聲。

    歡顏慢慢地提示道:「太子……太子妃……還有太子妃的知言……」

    蕭尋手上一晃,燭淚滴到手上,火辣辣的。

    婦人的神情便激動起來,胡亂抓著自己胸前衣衫叫道:「對……對……」

    蕭尋只怕她又做出原先遇到的那個女犯的醜態來,也把自己衣衫給扯下來,當著歡顏的面豈不尷尬?連忙伸出手去,抓住那婦人的手,阻止她亂動吶。

    那婦人臉色倏變,驀地慘叫起來,人就要坐起。

    歡顏慌忙將蕭尋推開,飛快捻動她頭部的數根銀針,放緩了聲音道:「別怕,別怕,他們走了!」

    婦人逐漸安靜下來,雙手卻又放回胸前,在裡面掏摸著什麼。

    歡顏猛地悟過來,「裹胸?」

    婦人點頭,卻又急忙搖頭,「不……不是我……是他們讓我去偷……下了藥……倒……倒太子,倒三皇子……惠妃說,毀……毀的不只太子妃……還有知言,她……她的兒子……」

    婦人滿額的汗水越滲越多,眼神越來越驚恐,渾身抖得越來越厲害。

    她大約十餘年沒和人說過話了,又半瘋半傻的,顛三倒四的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隨著她越說越多,一個宮廷陰謀的模糊輪廓到底慢慢呈現出來。

    那時候的太子自然是許安仁,太子妃則是許知言的親生母親李弄晴。

    惠妃得寵,並有當時的權相撐腰,一心想廢了許安仁另立自己的九皇子為太子。其時還有個三皇子也很得當時的順成帝歡心。

    三皇子和太子妃從小便認識,多半還有些曖昧情思,便始終支持太子,常在父皇跟前為太子說話。

    惠妃遂巧作設計,在某次宮宴後下藥使三皇子和太子妃共寢一處,「抓jian」在床,並取了太子妃裹胸和配飾為證,逼迫三皇子放棄支持太子。

    在此之前,惠妃已令人放出流言,污衊太子妃李弄晴與三皇子有染,並暗指其子許知言非太子親生。如果再有那樣的「鐵證」公開,加上惠妃進饞,只怕連順成帝再也容不得那樣的兒媳。

    如果許安仁維護太子妃,勢必更受順成帝厭棄;如果不維護,必會被人當作戴著綠帽子的王八太子嘲笑一輩子,連帶愛子許知言都將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

    而三皇子擔著誘jian長嫂的惡名,也將永不可能得人敬重,更別說有所作為了。

    李弄晴被算計後深知其中利害。

    許安仁雖和她夫妻情篤,但聽久了那樣的流言多少有些心結,偶爾便在言語間露出一些不滿。如果再成為他保住身家地位的絆腳石,曾經怎樣的情比金堅也經不起那樣日積月累的怨念和磨挫。

    若到那時候反目分開,她固然失去夫婿歡心,相看兩相厭,連她唯一的愛子許知言很可能保不住。

    最後,她選擇了服毒自盡,用死來斷絕了惠妃進一步傷害許安仁等人的可能,並給了許安仁和三皇子借她反擊對手的機會。

    惠妃為掩飾自己,被迫將知情者滅口。

    而這個婦人,便是當時被拉去圍觀「jian情」的人證。

    她是惠妃的心腹,卻也掌握到了惠妃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卻被關押在這個地方,十幾年不見天日。

    那婦人斷斷續續地說著,然後張著沙啞的嗓子大聲號啕,含糊不清地用不知哪裡的鄉音喝罵控訴著。

    這一回,蕭尋等一個字也聽不懂了。

    歡顏上前,先拔了她腦後的金針,然後將她胸前已經開始碰得歪斜的銀針一一拔出。

    婦人喉嚨間咕嚕了幾聲,慢慢倒在地上,竟自昏睡過去了。

    蕭尋問:「她沒事吧?」

    歡顏垂頭盯著她,淡淡道:「沒死。」

    沒死……

    這話聽著好生冷漠。

    但歡顏的目光並不冷漠,而是淡淡的悵然……和憐惜?

    他忽然悟過來。

    她是在可憐這婦人,為什麼不在當時便選擇死去,而選擇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

    隨著惠妃死去,權相倒台,三皇子鬱鬱而終,九皇子被貶,太子登基……幾乎所有人都遺忘了她,只有她自己還停留在十七年前的驚恐記憶里,悲慘而無奈地活著……

    蕭尋終於嘆道:「小白狐,你不能指望這婦人能有莊懿皇后那樣不惜以死全名的取捨。」

    「莊懿皇后是以死全名嗎?」

    歡顏疲憊地坐到地上,懶懶地攏著頭髮,「我怎麼覺得,她只是做了最恰當最聰明的選擇?

    一點堅如百鍊金,郎應知妾心(四)

    更新時間:2012-5-23 1:05:56 本章字數:2772

    李弄晴在她和許安仁情分最好的時候死去,在她芳華正茂容貌最美的時候離去,在留給他一個兒子的同時,也留給他一個女人全部的情思和愛戀。

    無法推敲她是不是真的那樣愛許安仁,可她最後的言行和犧牲,都足以讓許安仁震撼終身,永遠銘記著她的深情和美麗,也足以讓許安仁的生命里,再不可能出現超越她的女人。

    她這樣做,不僅保住了她自己的名譽,保住了太子和三皇子的名譽,也確立了他們的兒子在許安仁心裡不可動搖的地位。

    許知言雖被人暗算失明,但始終是許安仁最心疼的兒子;許安仁繼位,未立皇后便先追封她為莊懿皇后,也可見他心中思戀。

    蕭尋取過歡顏嵌在破舊磚牆間的赤金扁簪,想伸手去為她綰髮,又覺冒失,只默默將簪子遞給她,看她熟練地綰了個簡潔的髮髻,還抬眼向他笑了笑:「好看嗎?」

    蕭尋道:「不好看。太瘦,又沒血色,白得跟女鬼似的。」

    歡顏怔了怔,說道:「沒事,反正他看不到。煢」

    她垂頭細想片刻,又嘆道:「他大約永遠看不到我的樣子了。可惜我最漂亮的時候沒讓人畫張畫像,這樣如果有一天他復明了,他就會知道他喜歡過的女人有多好看了!」

    她的眸光時亮晶晶的,唇角綻著笑,仿佛很有些得意。

    蕭尋道:「不必用眼睛看。用真心感覺出的美麗才是最長遠最不可磨滅的。」

    「有道理!」

    歡顏仿佛又笑了笑,將目光掃過地上的精緻肴饌,說道:「這是來為我送行嗎?總算走得不孤獨。」

    蕭尋為她斟了酒,又為她布了菜,輕輕道:「是,我來送你。若是不來,也許我也會和那女人一樣了……吶」

    他瞥向那個僵臥地上睡都睡不安穩的瘋婦。

    歡顏很少喝酒。

    上次喝酒還是在朱陸鎮的蕭宅,那時她還在為許知瀾的背叛傷懷,在他生日那天醉得不省人事,被蕭尋抱了回去。

    現在回看那時的痴心錯付只覺可笑可氣。

    更可笑可氣的是,每次最狼狽的時候都能讓蕭尋看了去。

    不過……

    這樣的時候,也許喝幾杯酒是好事。

    她端過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燒灼里有淡淡的澀味。

    並不屬於酒的淡淡苦澀,一點一點地潛到心頭,然後紮下根,長成結滿苦果的參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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