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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23:13:48 作者: 寂月皎皎
    許知言見他忙亂,皺眉道:「五弟,此地貴在僻靜,不易招人眼目。一個山間寺院,冒然出來這許多人,反而惹人疑心。」

    許知捷愁道:「刺客的來歷尚未查清,即便是沖我而來,難保不對歡顏下手;何況咱們剛才調了這許多人馬,雖然使了些礙眼法引開了跟蹤的人,可我瞧著那個姓蕭的不是尋常人,指不定早已知道歡顏住在這裡。」

    他不覺望向歡顏。

    她和那姓蕭的相處近一個月,便是再怎麼不經心,多少都該有些線索才對。

    可歡顏蜷在衾被中一動不動,黑鴉鴉的長髮鋪了一枕,越發見得露在外面的半張面龐清瘦得可憐。

    許知捷無奈地嘆息一聲,將火盆往她床邊挪了一挪,親自動手加了兩塊炭,又摸她額上的溫度。

    許知言坐在桌邊,靜靜地喝酒。

    他也不要人侍奉,自己一手提酒壺,一手握住酒杯,緩緩倒著,總在美酒堪堪溢出杯沿的那一刻止住,然後穩穩托起,送到唇邊。

    竟是點滴不灑。

    剛暖好的酒,潤熱了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冰冷的指尖。

    他唇邊的笑意也漸漸柔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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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八)

    他道:「五弟,歡顏有時看著迷糊,可心裡聰明得緊。她敢和那位蕭公子相處那麼久,自然有把握他不會傷害她。」

    許知捷眉宇間蘊著憐惜,卻冷笑道:「我瞧未必。她若真的聰明,有些事也不至於到現在還看不穿看不破。真是……要多笨有多笨!」

    許知言笑了笑,自顧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再不接話。

    這時,有侍從急急進來稟道:「五殿下,皇后娘娘在找你。」

    隨著許安仁的登基,太子妃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又生過五皇子許知捷和八皇子許知洛,如今自然順理成章成為母儀天下的章皇后。

    許知捷聽得母親召喚,卻也無奈,說道:「多半是為分封諸王的事。早日確定下來也好,我有了自己的府第,便將歡顏帶過去。」

    許知言微笑,「你恐怕未必會封王。」

    許知捷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眸光閃了閃,冷笑道:「若有那機會,我自然也要爭一爭。三哥捨棄歡顏轉而向聆花大獻殷勤,無非因為父皇對聆花另眼相待而已,存了什麼心,誰又不知道?便是為歡顏爭口氣,我也不會讓他得償所願!」

    許知言不語。

    許知捷為歡顏掖一掖被子,再凝視她一眼,才轉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離開的腳步聲疾速有力,很快便離他們遠去。

    是許知言永遠不能企及的健康和活力。

    屋中開始安靜下來。偶爾有瀝瀝的倒酒聲。

    良久,許知言輕嘆:「歡顏,便這麼想逃開嗎?連我和知捷一併逃開?」

    歡顏睡著似的沒說話,鴉翼般的長睫卻顫了顫,有晶瑩的淚滴滾落。

    許知言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丟開酒杯,慢慢地走到床邊,摸索著坐下,撫向她的面龐,很準確地拭上她的眼角。

    歡顏便伏在他溫熱的手掌上,嗚嗚咽咽地哭。

    許知言嘆一聲,輕輕將她扶起,擁到自己懷中,悠悠道:「想哭便好好哭一場,別憋壞了自己。別以為你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有知捷。你若願意,我便是你的家人,你的兄長。」

    歡顏哽咽了好一會兒,才能沙啞地答道:「二殿下,我攀不起……」

    許知言落寞而笑,淡淡道:「攀不起?即便我是皇子皇孫嗎?哪裡又比誰高貴了?大哥送了命,我瞎了眼,三弟犧牲了你……其實我並不覺得,他完全是因為那個離他還很遙遠的儲位捨棄你。」

    他頓了頓,側了耳對著歡顏。

    歡顏抬眼看著許知言柔和的側臉,淡色的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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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九)

    許知言嘆道:「沒有人知道,下一輪不幸會落在我哪一個兄弟身上。我顧不了他們,當然他們也不會顧到我。我記得……我十歲生日時,父皇當眾宣布,說我的眼睛已經無法恢復。所有的人都在惋惜,用嘆息掩蓋他們內心幸災樂禍的欣喜。只有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忽然從人群中鑽出,大聲地向我說,她會治好我的眼睛!」

    歡顏居然是記得的。

    那日她們住的小院子忽然間人少了許多,連母親銀姑都帶著聆花走出了院門。

    可臨走時,銀姑一樣吩咐她:「別出這院子,別讓外人看到你,知道嗎?」

    她似懂非懂,點頭答應了,心裡卻不以為然。

    然後,她也悄悄地溜出了門,循著聲音找到了府中最熱鬧的地方。

    那裡正搭著戲台,鑼鼓喧天地唱戲為二公子慶生。

    她不知道二公子是誰,但很樂意擠在僕役間看熱鬧,看戲台上那些花花綠綠的人兒走來走去吟唱著她聽不懂的戲詞。

    一齣戲結束後,是太子許安仁當眾落淚,感嘆愛子許知言命苦,一雙眼睛已經群醫束手,再也無法復明。

    她這時才注意到許知言。

    那是一個要麼你注意不到,一旦注意到了便再也挪不開眼睛的小小少年。

    聽他父親那樣說著時,他依然那樣安靜地坐在桌邊,接受著眾親友的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的溫言安慰,----像一個白玉雕的人兒,被人失手打碎了,又小心地粘了起來。

    仿佛再多一點的言語,再多一點的同情,便能將他重新擊碎,再度是不可救藥的四分五裂。

    歡顏忽然便想起了母親銀姑。

    帶著她和聆花安睡時,常常驚叫著從夢中驚醒,或者失聲痛哭,或者怔怔出神。陪伴她們左右的婆子說她是給嚇的,最好找大夫開幾貼藥,或許就好了。

    但銀姑不肯。她總是驚惶地擺手,不願多驚動一個人。

    歡顏很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那個安靜坐於眾人恭維之中的小小少年身上,看到了那種無所適從無能為力的壓抑,並且在忽然間為他難受之極。

    她幾乎不曾考慮,便衝出去向著那小小少年道:「大哥哥,我會治好你的眼睛!」

    銀姑猛地發現她出現在眾人跟前,給驚嚇得半死,趕忙奔過去,一邊告罪,一邊匆匆抱走她。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插曲。

    即便歡顏的稱呼逾矩,也沒人能否認她話語中的善意,自然更不會有人為此責罰她。

    叫歡顏失望的是,那少年似根本沒聽到她的話,自始至終都那樣安靜著,甚至不曾向她的方向瞧上一眼。

    那時她真的小,而且傻。

    他既然失明,又怎麼瞧得見她?

    那時,他已失明近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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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十)

    但他竟真的在那無邊的喧囂聲里聽到了她的話,並且在第二日便命人將她帶了過來。

    他問她:「你會醫術?」

    看著他的眼睛,歡顏搖頭,然後道:「我以後會學醫。我會治好大哥哥的眼睛,也治好我娘睡不好覺的毛病。」

    他便笑了笑,說道:「你若要學,每天到我這裡來吧!我讓幫我治病的大夫教你。」

    歡顏連連答應,又抬眼問他:「我叫歡顏,你叫什麼?」

    「歡顏?」他心中描摹著她展笑歡顏的模樣,不禁又是一笑,「我叫知言。」

    他把她抱到膝上,捉著她白嫩嫩的小小手指,摸索著蘸了茶水,慢慢地在桌上寫下「知言」二字。

    那字跡,比正常人寫的字還要端正秀麗。

    歡顏又問他:「知言大哥,歡顏二字怎寫?」

    許知言摸摸她的頭,重捉了她的手指,依然那樣摸索著蘸了茶水,在「知言」二字的下方,又寫下了「歡顏」二字。

    歡顏便舉著她肥嘟嘟的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她平生第一次寫下的字:「知、言、歡、顏……」

    她也平生第一次認得了這四個字:知言,歡顏。

    只有那一天,歡顏以「知言大哥」稱呼許知言。

    銀姑聽說許知言願意讓人教她識字學醫,不勝歡喜;但聽說歡顏稱他為大哥,又驚得魂不附體。

    歡顏被細細教導了許久,終於弄清她和許知言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從此也只敢稱他為二公子了。

    即便許知言雙目失明,即便他早早失去了母親,他在太子府的地位還是超然的。

    他的母親李氏,也就是許安仁的元配太子妃,不但出身高門大戶,國色傾城,並且才識過人,不讓鬚眉。

    許安仁側妃姬妾眾多,但從不曾有人得到過李氏這樣長久且深遠的寵愛。

    李妃在一次赴宮宴回來後忽然得病,不日便香消玉殞;許安仁哀痛之極,一連許多日子不曾過問府中之事,再不想愛子也驟得急症,雙目失明。

    當時雖未查出是被人所害,但許安仁自幼見慣風浪,便是猜也猜出幾分,自此便不要任何姬妾插手,令奶娘將這個兒子抱在自己跟前養育。

    直到許知言十二歲,章氏生了第八子許知洛,他認為許知洛酷肖他,也是萬分喜愛,這才請旨冊了章氏為太子妃,尋了處安靜寬敞的院子把許知言搬出另住,兀自派了勤謹得力的心腹侍僕小心守護。

    許知言極聰明,五歲之前便由母親教導認了幾千字,又有名師悉心教導,經史子集、兵法醫術均有涉獵,琴藝棋術亦不同凡響。

    可惜他雙目失明,任憑許安仁怎麼另眼相待,也無法承繼太子府乃至這大吳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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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十一)

    歡顏的凝噎聲不知不覺間止住了。

    她或許是不幸的。

    但她到底活下來了,並沒有缺胳膊少腿,甚至還比許知言多一雙明亮清澈可以閱盡人世百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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