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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20:30:26 作者: 秦簡
    郭惠妃聲音似乎很低:「世人皆知,在後宮之中我的容貌並不算是最美,脾氣也不好,陛下敬重我,不過是看在我郭家門楣的份上而已,你又何必取笑我呢?」

    游夙淡淡地道:「這不是嘲諷。」聽他口氣如此的恬淡,郭惠妃有片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整個屋子裡陷入了一片沉靜。

    李未央看了游慶豐一眼,卻見到他目光十分專注地望著對面,謹慎,防備,猜忌。李未央失笑道:「游公子不必如此緊張,他們不過是故人見面,要敘一敘舊情而已。」

    游慶豐冷笑道:「若她真有心,我義父病了這麼久,從未見她有隻字片語傳來,哪怕我派人去宮中求見於她,她也毫不留情的拒絕,若她顧念舊情,豈會如此?」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惠妃娘娘身處宮中,處境艱難,身邊又是耳目眾多,有些事情,她縱然想做,也是有心無力。若她真的對此事無動於衷,為何早不省親,晚不省親,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可見她心中,其實還是想來見襄陽侯的。」

    游慶豐一怔,想了想,不得不得承認李未央說得有道理。這二十年間,郭惠妃一共只出宮三次,每一次都是有特殊的理由,若不是為了襄陽侯,他委實想不出對方為何會選擇這個時機出宮。但是,他心中畢竟積怨已久,怨恨已深,難以輕易化解,只是沉默片刻,卻聽到郭惠妃沉默片刻道:「你的身體不是很好,要多保重。」

    游夙嘆息道:「我的身子骨一直就是這樣,總算還能拖得幾年,你別聽慶豐那孩子胡說,以為我命不久矣,沒有那麼嚴重。」他這樣說著,卻突然猛烈的咳嗽起來,郭惠妃心頭一跳,幾乎想要上前去攙扶他,可卻最終站在原地沒有動。

    李未央看在眼裡,不禁微微地嘆息,若說郭惠妃對此人無情,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按照郭惠妃的性格,她若是不喜歡襄陽侯,不掛念著他,怎麼可能冒著這樣的危險來見他呢。郭家每一個人都是重情重義的,尤其,對於放在心中的人,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懷。可是,當對於家族的責任心和愛人之心放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會選擇前者而放棄了自己的感情,就像她的二哥,也是一樣。

    卻聽到游夙慢慢地道:「你處境艱難,無論如何是不該來的。」他嘆息一聲,口氣越發沉重:「我知道,你其實對於權勢名利,並不重視。只不過,身在深宮之中,想要脫身,也是絕不可能了,雖然郭家有一定的實力,可是懷恨你的人,一定還有很多,聽說靜王元英文武雙全,十分聰慧,這樣一來,他所受到的嫉恨也就更多,你這些年過得並不容易,我也幫不了你太多。」他的態度不像是對待舊情人,倒像是對待一個尋常的朋友。

    郭惠妃卻只是微微一笑:「你不必替我擔心,進宮的時候你安排的那些人,現在都還忠心耿耿地跟在我身邊。而且,我對榮華富貴並沒有野心,不需要殫心竭慮,也不需要勾心鬥角,只要安心安分守己就可以安享富貴,這樣的日子,我十分滿足了。」

    游夙卻笑了起來,顯然並不相信郭惠妃所言,這些年來,他縱然不知道郭惠妃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卻也知道裴皇后勢大,宮中權力傾壓,郭惠妃畢竟是苦苦掙扎,早已經精疲力竭,若非如此,她也不會不肯來見他。

    郭惠妃看著他鬢間的青霜,語氣之中不由自主的帶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哽咽:「如今我沒有什麼牽掛,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所以這一回我出宮,終於還是想要來見一見你,你,可還恨我嗎?」

    游慶豐和李未央聽到這樣,面上卻是說不出的複雜,兩人對視一眼,游慶豐先別開了眼睛,此刻,他再也不能說郭惠妃對她的義父是毫無感情的,因為他自己也有眼睛,能看出惠妃的表情,那眉間痛徹心扉的模樣,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也不能否認的。但那又如何呢?若非為了郭惠妃,義父何至於淪落至此?

    游夙的聲音平淡清雅,他回答道:「我從來都不曾恨過你,我們分開之時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今生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這是你的選擇,只要你無悔,我有什麼可以指責你的呢。這些年來我始終等著和你重逢的機會,你別笑我,有時候我連做夢,都想到你的模樣,想到你當年對我說,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拋棄家族,拋棄你的父母兄長,和我一起,那時候的我,或許曾經怨懟過你,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你的心情了。其實,不管過了多少年,我問你一句,你可還後悔麼,你回答我的都會是不後悔三個字。你是郭家的人,我早應該知道,你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本來心中就不該抱著那樣的奢望。」

    郭惠妃聽游夙這樣說著,面上不禁露出了迷茫懷念的神色,良久才嘆息道:「你說得不錯,沒有什麼好怨恨的,一切都只是命數而已,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既然你不肯怨恨我,那麼,就好好的治病,放下心結,你的年紀並不大,將來還可以再找一個合心意的人,陪在你的身邊,讓她照顧你,我在宮中也能覺得心安了。」

    游夙卻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並不悲涼,可是在這寂靜的時分聽起來,卻讓李未央覺得心頭微震,游夙的聲音很清淡:「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曾經答應過你,要為你張開羽翼,遮風擋雨,除了你以外,我不會再娶另一個女人。你不要誤會,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怪你,只是實話實說,如果我娶了別人,卻不能用待你之心待她,豈不是害了別人,這才是我終生不娶的原因,並非是為了你,只是為了我自己,你可明白麼。」

    在這一瞬間,李未央只覺得心頭震動,她沒有想到,世上還有襄陽侯這樣痴情的人,被對方背叛,還一直牢牢的記著,甚至終生不娶。當對方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沒有絲毫的怨恨,竟然用這麼清淡的語氣,說著這麼驚心動魄的話。郭惠妃良久沒有說話,屋子裡突然響起游夙越發濃重的咳嗽聲,仿佛撕心裂肺。郭惠妃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攙扶住了他:「我聽游公子說,你病得很重。」

    游夙淡淡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的病情我很清楚,不會有大礙的,你且走吧,不要在這裡逗留太久,見你一面,我便已經很安心了。」

    郭惠妃卻握住他的手腕道:「你說謊,你是想要我離開,自己好安安靜靜的去死,是不是!」

    游夙半天都沒有說話,直到再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和郭惠妃的對視。

    他垂下頭道:「我沒有騙你,真的沒事。」

    郭惠妃卻突然笑了起來,慢慢地道:「你是什麼樣的個性,我還不了解麼,過去你說,不論多少年,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會在這裡等著我,可是你剛才,卻有讓我安心回宮,再也不要想起你的意思,若是你身體康健,或是哪怕還有一絲復原的希望,你是絕不會這麼對我說的,不是麼。」

    李未央聞言,看了那游慶豐一眼,卻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巨大的悲痛,李未央不禁輕聲地問道:「你父親他……」

    游慶豐低下眼睛,俊美的面容在燭光之下映出了一絲悲傷:「太醫已經說過,父親的壽命也就在這一兩天了,這才是我急於讓郭惠妃來見他的原因,無論如何,我要圓了他這最後一絲心愿。」

    郭惠妃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游夙抬起頭看著她,雙眸映著燭火,越發的流光溢彩,全然不似將死之人的暗淡,他慢慢地道:「當年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是個小姑娘,活潑開朗,又十分的害羞,不喜歡琴棋書畫,天天喜歡舞刀弄槍,你還用劍指著我說,總有一天,要將我這高手打敗,只可惜,這麼多年過去,我卻已經虛弱得連劍都已經舉不起來了。」

    郭惠妃卻只是不斷地流下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游夙突然提高了音量:「慶豐,你不要再躲了,出來吧。」牆壁這頭的李未央和游慶豐都是一驚,游夙不禁笑道:「好了,出來吧。」他這一聲卻是比剛才那一聲更高,游慶豐不得已,轉動了一下機關,只見牆壁慢慢地打開,兩間屋子這才連通了起來。他大跨步地走了進去,一下子跪在長椅面前,低聲地道:「父親,請您饒恕兒子的罪過。」

    游夙輕輕地嘆息道:「你這個傻孩子,我早已跟你說過,不要為我去做這些事,你把惠妃娘娘逼到這裡來,想必是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手段,還不快向她賠罪!」

    游慶豐咬著牙齒,目光之中似有淚光,他低下頭,向郭惠妃叩了一個頭道:「游慶豐無禮,請娘娘恕罪。」

    郭惠妃望著這一幕,卻是良久沒有說話,最終她嘆息一聲說道:「也罷,你起來吧。」事實上,她能夠體會對方的心情,若是換了她,親人被一個人害成這樣,她也會不惜一切向對方報仇的,更何況,游慶豐說的也是事實,她和襄陽侯當年的卻是有一段舊事,這是無論如何也湮滅不了的。

    李未央走了過來,只是微微含笑,向游夙行禮道:「郭嘉見過襄陽侯。」

    襄陽侯抬起眸子看了她一眼,不禁微微含笑道:「早就聽說郭兄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好,果然是個好姑娘。」他說完這句話,便轉過頭去,看著游慶豐道:「我要你發誓,我死之後,絕對不可以做出對惠妃娘娘不利的事,否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的。」

    游慶豐目光之中閃現出巨大的悲痛,他舉起手掌,朗聲道:「我游慶豐在此發誓,若是今後對惠妃娘娘做出不利的事,則千刀萬剮,利劍穿心,不得好死。」

    游夙這才點了點頭,說道:「你這個孩子,怨恨之心太重,我早已經說過……」他話還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游慶豐著急地上前道:「父親,都是兒子的不是,你不要生氣。太醫早已經囑咐過,你不可以動怒。」然而此刻,游夙的氣息已經變得微弱了,他也不拖延,坦然地道:「大限將至……我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也好放心,慶豐,有些事情,我要關照你。」

    游慶豐低聲道:「但憑父親吩咐。」

    游夙看了惠妃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該回去了,我們父子倆,還有話要說。」顯然,是已經下了逐客令。

    郭惠妃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淚光已經漸漸消失:「好,我該走了,你好好養病吧,改日我再來看你。」她說改日再來看他的時候,李未央卻覺得心頭漫過一陣惋惜。她知道,這改日,是再也不會來了,一旦回宮,郭惠妃便再也沒有見到襄陽侯的日子,更何況,他已經是病入膏肓之人,也不過就在這幾日了。郭惠妃和李未央相攜著離開了屋子,卻站在台階前,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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