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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32:37 作者: 藍惜月
於是,春社日過後的第二天,俞宛秋便被蘭姨催著去了靜齋書塾。
靜齋也跟山水園一樣,是沈府後園一處單獨的院落,但占地面積比山水園大了兩倍有餘。裡面坐北朝南是一棟樓房,便是文瀾閣,樓西靠院牆處是三間廂房,一間做了教室,一間做了休息室,剩下一間是佟夫子的臥室。
據說這裡本是沈府公子們的書齋。上一任威遠侯厭倦了朝廷傾軋,專心經商理財,掙了許多銀子,於是買下了沈府東側的大片土地,把原來單獨的三進房屋擴修成了東、中、西三路三進結構。中間是沈府的議事堂和祖宗祠堂,一般只在大日子或貴客臨門時才開門迎賓;東路第一進正屋做了公子們的書齋,廂房則是他們的臥房;後面的兩進住著幾位已成家的公子和他們的家眷。
總結起來就是,東路住著孫子一輩的,西路住著兒子一輩的,中路是公共空間,是待客議事和祭祀祖先以及舉辦婚喪喜事的地方。
空下來的後園書齋便做了姑娘們的家塾。聖人雖有云:「女子無才便是德」,侯府千金若不識字也是會讓人笑話的,何況女子私塾的主要功課,是教她們忠貞賢淑,培養各種美德懿範,與聖人之語並無衝突。
文瀾閣中的藏書也沒有搬走,大概是因為後園比前院開闊、通風,更適合藏書吧。俞宛秋每想到這點就覺得慶幸,若藏書樓挪到前院,她想借書就難了,前院書齋雖說也在二門內,卻是公子們的活動場所,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怎好隨意出入?
靜齋的課室她多次從窗外走過,卻一直沒進去過,今日才算見到了古代女子私塾的廬山真面目。貴族之家就是講究,牆上掛著名家字畫,窗簾是素雅的奶白色提花暗紋錦,課桌也不是現代教室里那種簡陋的小方桌,而是紅木大書桌,每張書桌上都放著筆架硯台鎮紙等物品,有些一看就是收藏品級別的。書桌後擺著一椅一凳,很顯然,椅子是小姐坐的,凳子是侍墨的丫頭坐的。
公子讀書有書童,小姐讀書也有陪讀的丫環,俞宛秋的知墨從小就是往這個方向培養的,所以她不僅粗通文墨,像裁紙磨墨裱糊之類都很在行。
開始上課了,佟夫子在竹簾那邊講著孔子的論語《里仁》篇:「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俞宛秋卻瞪著書桌上的《女論語》發呆。
這是早上剛到書塾時佟夫子發給她的「教材」之一,她只翻了幾頁就恨不得嘔血三升,其中《事夫》一章,公然寫著:「夫若發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讓,忍氣低聲。」
要命的是,這本書還是唐朝一個叫宋若莘的女人寫的,若是男人寫的也罷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她還嫌女人的地位不夠低,被奴化得不夠徹底麼?
當然,比起大名鼎鼎的班昭,她還算厚道的了,班婕妤的侄孫女班昭寫了一本貽害無窮的《女誡》,開章明義便是《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女子生來就是卑賤之人,生了女孩的產婦得羞愧地在床下躺三天,才敢告訴別人。
班氏一門都是這種自甘卑賤的無趣之人。班婕妤會失寵,讓趙飛燕姐妹逼得無處容身,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賢德」之舉,便是有一次她的皇帝夫君請她一起乘輦遊玩,她義正詞嚴地說:「妾妃焉敢與陛下同輦!」話里話外,還有對陛下僭越禮制的勸諫。皇帝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掃興而去,從此再不敢邀她一起做什麼了,怕傷了「明君之德」,為班學究所詬病。
可班家女人提倡的那套卻成了為婦之道,女子私塾的御用教材,連宋若莘的《女論語》,都是從《女誡》引申出來的。一想到這些,俞宛秋就忍不住在心底嘆息,自己現在還小,還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過幾年後勢必得嫁人成家,到時候要她這個接受了現代平等思想的人,如何做得了丈夫面前低眉順眼的小媳婦?丈夫發怒要忍著,丈夫納妾要幫襯著,想起來就一個頭兩個大。
「姑娘,姑娘」,神遊方外的俞宛秋茫然轉頭,就見一旁的知墨正不停地朝自己打眼色。
俞宛秋怔怔地望向竹簾那邊,佟夫子的形象隱隱綽綽的,聲音不辨喜怒:「你把《里仁》篇解釋一下。」
俞宛秋猝不及防,試探著問了一句:「全部嗎?」
「全部」。
俞宛秋無法,只得認命地從第一句開始講起,好在古人寫的書都不長,她也儘量做到言簡意賅,倒也沒費多少時間。
雖然一直在開小差,佟夫子的授課程序她還是清楚的。他會先領她們讀幾遍,然後逐字逐句講解,講解完後是師生問答。這是最關鍵的一環,有個很形象的詞叫「剝啄」。師在外面「剝」,學生在裡面「啄」,合力打開知識謎團這個「雞蛋殼」。
現在進行就是「剝啄」環節,幸虧她古文底子不差,那麼多年學也不是白上的。而在坐的諸位同窗,最大的沈涵淨也不過虛歲十六,都比她小很多,所以在知墨看來大大露臉的事情,宛秋只覺得惆悵。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以為再也不會踏入課堂的人,時隔十多年後,居然跑到古代的私塾里念起孔夫子的論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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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五品以上為誥封,稱夫人。六品及以下為赦封,稱孺人,淑人等。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章 學堂派系
俞宛秋的同窗並不只有四位沈小姐,還有上次在老太君屋裡見過的沈涵翠和楊淑雲,以及另外幾位面生的小姐。
知墨作為陪讀,自然要兼起搜集信息和聯絡感情的工作,沒一會兒,就把那幾位的名字打聽清楚了。其中有一位叫程綺玉的,當俞宛秋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她時,立刻回以一個友好的微笑。人家都釋出善意了,俞宛秋便主動走過去,於是又結識了和程綺玉要好的葉敏、葉靈兩姐妹。
慢慢地,俞宛秋也看出了端倪。咱們中國人,無論古代還是現代,無論官場還是學堂,走到哪裡都愛拉幫結夥,連一個小小的女子家塾都概莫能外。沈家的女子學堂里明顯分成兩派:一派以沈涵淨為首,主要追隨者是她的兩個庶妹;一派則以程綺玉為首,葉敏、葉靈為擁躉。程綺玉這一派勢單力薄些,所以要拉攏新來的同學。
往深里想,這樣的對峙其實反應的正是沈府各房主子之間的明爭暗鬥。
本來,沈府的當家奶奶是沈鵬的妻子程氏,那時候老侯爺還在,沈鵬還沒襲爵,在民部做個從四品的主事。沈鶴則領著家小在祁州當一個六品的鹽官,官位雖不高,卻是個大大的肥缺,是沈家的一個撈錢簍子。沒幾年,沈鶴的上司以貪污罪下獄,沈鶴也被牽連,若不是有沈家這顆大樹靠著,皇上看在世代勛戚的份上網開一面,哪能輕易脫身?
沈鶴對外人都說他厭倦了官場,只想回家侍奉老母以盡孝道,實際上,沈家為了保住沈鶴,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宛秋從聽來的一些傳言中推斷,當年沈家和朝廷執政者達成了一項彼此心照不宣的協議:沈家退出朝堂的權勢之爭,朝廷不追究沈鶴的責任,並且,沈鶴不得再入朝為官。
說得再明白點,老侯爺沈迭是為了保住二兒子才從朝中退下來的,連沈鵬也從民部外調到一個很偏遠的州府做了個閒職文官。
沈鵬一去九年,程氏跟到任上,只得把當家奶奶的位置讓給了沈鶴之妻劉氏。
沈迭去世後,沈鵬回京襲爵。不久老皇帝駕崩,新皇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沈鵬利用這次朝中換新血的機會大肆活動,終於成功躋身新貴行列,慢慢爬到了正二品的民部上卿。
他成功上位了,程氏也成了侯爵夫人,可家裡早已是沈鶴兩口子的天下。二太太劉氏雖然當眾幾次表示要把內當家之位讓給程夫人,程夫人自己怎麼好意思接?都是老太君親生的,她的丈夫已經襲了爵,又做了高官,還能跟無官無祿的弟弟、弟媳爭這當家之位麼。
可是心裡到底是不甘的。從表面上看,沈家大老爺和三老爺都在朝中為官,大老爺還是世襲侯爺,可手邊真正有錢的卻是沈鶴夫妻。在幾百口人的大家庭里當家十多年,每月光是府里主僕的月銀以及人情客往的銀兩都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更別提沈家在各地的田莊、鋪子的收益了。紅樓夢中鳳姐把府里公用的銀子拿去放高利貸,沈鶴夫妻未必沒有。
程夫人空有個夫人頭銜,丈夫的俸祿入了官中,她再每月從當家的二太太手裡領取二十兩月銀,其餘的金山銀海均與她無關,不當家不掌庫房鑰匙,她從哪裡弄銀子?
程夫人沒兒子,唯一的女兒早已出嫁。丈夫妾室所生的庶長子沈湛卻中了探花,在太子府中擔當要職,前程不可限量,是沈家孫輩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從來母以子貴,其生母範氏也在去年受了六品赦封,合府皆稱「范孺人」,雖不至于越過她去,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她孤寂失落之餘,便把弟弟家的一個女兒程綺玉弄到身邊作伴。
也就是說,程綺玉跟沈涵淨的對立,代表的是沈府大太太跟二太太之間的對立。
至於葉敏和葉靈,她們是沈鷗生母葉老夫人的娘家人。說起來,這又是老一輩的恩怨了。
葉老夫人是老威遠侯沈迭的二姨太太,這位姨太太原是沈迭未婚時房裡的大丫頭,類似於寶玉房裡的襲人。趙老太君嫁給沈迭不久,沈迭便把已懷孕的葉氏正式收房,可惜這個孩子和後面的幾個孩子都無聲無息地流掉了,直到趙老太君生下兩個兒子後,才開恩讓葉氏也生兩個兒子。
葉氏的兒子沈鷗也許是見多了母親被正室欺壓的場景吧,從小就特別爭氣,硬是從科舉出身,一步步做到了督察院副督御史,還給母親掙了個四品誥封。
於是葉氏成了葉老夫人,再沒人敢喊她姨太太。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另一個妾室的兒子沈鵠奮起直追,也考中了進士,前幾年得了個外放的機會,做了潞洲知府,也給自己的娘親掙了個最末等的五品誥命。
兩位老姨太太都成了老夫人後,府里為了表示對老侯爺正室夫人的尊敬,從此只稱趙老夫人為老太君,以別於另外兩位老夫人。
葉氏姐妹會倒向程綺玉那邊,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葉老夫人對趙老太君的一種變相反抗。老太君不是最疼二房媳婦和孫女,對大媳婦不冷不熱的嗎?她們葉家的人偏要去親近程家的人。
而程綺玉會向俞宛秋示好,除了要壯大自己的隊伍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她看出了沈涵淨對俞宛秋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