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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32:37 作者: 藍惜月
    「就憑同是來自南府的老鄉,她們也該讓你出去見見客人吧。」蘭姨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她人到中年,在沈府的日子也算安逸,身子日漸發福,容易出汗。

    俞宛秋忍不住說:「我家又不是世居南府,只不過爹曾在那兒當過兩年官,也早是五年前的事了。」僅憑這就去跟皇親國戚攀老鄉,會不會遭人鄙視?

    蘭姨長眉一挑,話語中加進了幾分篤定:「老爺可是那兒的父母官,在任期間也跟王爺來往過。」

    「那太太去過王府嗎?」她沒有小宛秋的記憶,所以不知道這些。

    蘭姨驕傲地回答:「當然了,安南王府跟威遠侯府可是世交,安南太妃跟府上的老太君是姨表姐妹,安南王妃又跟二太太是姨表姐妹。」

    看她一幅「與有榮焉」的樣子,俞宛秋不得不提醒:「媽媽,你別忘了,我並不姓沈。」和安南王府有通家之誼的是沈家,而不是俞家,所以這兩府的尊榮與交情,都和她俞宛秋扯不上關係。

    蘭姨有點急了,拔高嗓音說:「可姑娘的嫡母姓沈啊。」

    俞宛秋輕輕回道:「媽媽你也說了,只是嫡母,我並非她親生,身上沒有沈氏的血脈。」

    蘭姨何嘗不知道這些,她只是憂心,只是不甘,悶悶地說:「姑娘眼看著就滿十三進十四了,雖說現在還不急,可沈家就這樣把你關在後院不讓見人,一年年蹉跎下去,等他沈家的小姐們全挑完了,剩下的不要的才輪到你。」見宛秋無動於衷,索性給她下重藥:「沈家最小的七姑娘今年才九歲,姑娘可有得等呢。」

    俞宛秋瞅她滿臉愁容,心裡有些感動,她雞婆歸雞婆,倒是真心為自己著想,這世上,也就只剩下這麼一個真心待她的人了,故而陪起笑臉,偎著她撒嬌:「我不嫁人,天天陪著你不好嗎?」

    蘭姨摸了摸她的頭:「你嫁人了一樣天天陪著,難不成你一出嫁就趕走奶娘?」

    俞宛秋忙道:「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不用出嫁,我也可以養你一輩子」,見茗香領著人進來收碗,又笑著補上一句:「也可以養你們一輩子。」

    此話一出,連在臥房收拾的素琴和紋繡都跑出來道:「有姑娘這話,我們幾個可就賴上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俞宛秋向她們鄭重承諾。自從來到這異世界,就跟她們幾個相依為命,名為主僕,實為親人。這個世界女人的地位本就低,奴僕出身的女子,即使她肯放她們自由,也很難過上幸福的日子,還不如跟著她,起碼一輩子衣食無憂。

    看她們幾個樂,越發愁壞了蘭姨,起身發狠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想辦法讓姑娘出去見見客人。」

    「別去!」俞宛秋只來得及拉住她的衣袖,見她想掙脫,只得拿出主子的派頭喝道:「不准你去丟人現眼!」

    蘭姨囁嚅著:「這哪裡是丟人現眼嘛,她們以前也見過太太的,姑娘是故人之女,她們即使看在太太的面上,也會憐惜姑娘的。」

    俞宛秋讓茗香去泡茶,自己握住蘭姨的手讓她坐下,方用和緩的語調說:「這些世家大族,講的是門當戶對,別說太太不在了,就算她今日還在,那又如何?我終究只是個四品知府家的庶女,在你們眼裡是主子,可安南王府是皇族,就是正正經經的沈家小姐嫁過去都算是高攀了,何況是我。以前的那些來客也一樣,沈府的貴客,哪個不是來自高門大戶,最是眼界高的,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巴巴地趕著去攀親認戚,人家當面不說,背地裡還不知怎麼議論呢。媽媽你平時何其謹慎,連茗香她們提一句『許親』都要罵的,怎麼自己反倒想不開了。」

    蘭姨見姑娘說得誠懇,言辭之間既有隱隱的感傷,又帶著幾分傲岸孤高,不覺又憐又愧,簌簌滴下淚來,反握住俞宛秋的手說:「姑娘說的這些道理我都懂,世人眼光短淺,只知道計較門第高低、嫡出庶出,做媒的不問人品如何,一聽庶出,先給你一棍子打死。我就是不信這個邪,才想讓姑娘出去見見客,讓她們看看我家姑娘長什麼樣子,沈家那幾個根本沒得比。」

    俞宛秋輕嘆:「若只論相貌,外面多少花魁廳首,還不用麻煩娶回家,隨時取用。」

    蘭姨瞪大眼睛,自家姑娘突然冒出這麼粗俗的言論,把她給唬住了,半晌才悻悻地說:「姑娘是多尊貴的人,那些人怎麼能相提並論。」

    俞宛秋沒有回話,怕嚇壞了辱母,因為她很想告訴辱母,自己只是一縷來自異世的孤魂,這魂魄的主人是一個年過三十仍未出嫁的剩女,毫無家世和魅力可言。

    俞宛秋更想告訴她,若拋開面子和身份,男人其實更樂意跟花魁廝混,而不是循規蹈矩的所謂千金小姐。

    好說歹說總算讓蘭姨打消了向客人推銷自家小姐的念頭,俞宛秋帶著幾個丫環來到屋外,開始侍弄那些花花糙糙。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三章 靜齋家塾

    俞宛秋住的園子著落在沈府後園的西北角,原來也是給沈家的一個遠親住的。那人論排行是沈鵬的族叔,是個窮困潦倒的孤老,沈鵬把他接進府里養老,親筆題其居為「安樂院」。

    此舉為他贏得了一片讚譽聲,說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每想到這句話,俞宛秋就聯想到自己,沈府把她安置在這裡,是不是正為了湊齊那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一來,這份敬老愛幼的義舉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那位族叔進府沒多久就死了,咽氣地點就是現在這座灑滿陽光的庭園。一個孤獨的老人,每天搬把躺椅在院子裡曬太陽,某一日從早曬到晚,待路過的下人覺得不對勁進來查看時,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老人死後,園子荒了一年多,直到俞宛秋進府,才重新拾掇出來。

    俞宛秋搬進園子一段時間才從僕人口中聽到此事,蘭姨氣得要去找沈府當家的二太太,被俞宛秋死命拉住,細聲勸道:「我們嫌死過人的屋子晦氣,人家還嫌我們晦氣呢,我可是才葬了爹娘就投奔來的。」

    一句話說得蘭姨心酸不已,抱著俞宛秋哭了一場。雖然心裡依舊有疙瘩,想到姑娘說的也有道理,只得勉強壓下不快,從此主僕六人就在這個偏僻的小院落里安頓了下來。

    對園子裡住過誰,俞宛秋沒什麼意見;但對園名,她可是大大地有意見。安樂院,在她所來自的那個時空,可是養老院的別名。安樂二字並非不好,只是她這新身體芳齡才八歲,就住安樂院?想想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於是強支病體,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三個字:「山水園」,字體是瀟灑靈動的行糙,筆端雖有些發飄,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已經算難得的好字了。

    做何小慧的時候,她的生活單調得難以想像。雖然供職於廣告部門,但她是幕後文案,一應拋頭露面的事宜自有交際花似的美女經理負責,她每天兩點一線,出門就上班,下班就回家。苦戀的人兒,總想藉助什麼來忘記愛而不得的痛苦,於是她練上了書法,從二十歲練到三十歲----二十歲時明星總裁作為成功校友去她所在的大學演講,她好死不死跑去湊熱鬧,從此泥足深陷,萬劫不復。

    青春在一頁頁墨跡中流逝,她也著實練出了一筆好字,各種字體得心應手。她並非書法迷,練字純為練心,著重的是「練」,而不是「字」,所以對各種字體無愛無憎,一視同仁。十年下來,倒成了書法上的「全才」,寫什麼都像那麼回事。

    穿越到異世後,她最感到慶幸的是,沒有文字障礙,雖然由簡體而繁體,但總算不是外星文啊,人要學會知足才對。最初那段病弱幽閉與藥為伍的日子,只要能起床,她必讀書寫字,最先寫出的,就是「山水園」。

    沈鶴作為俞宛秋嫡母臨終託孤的對象,妹妹新喪未久時還是親臨後院關照過幾次的。某日探望甥女,發現月亮門上新貼的園名,一時好奇請甥女釋意,病懨懨的女孩由侍女攙扶著給他行禮,面色蒼白嬌喘微微,但眼裡的淡靜從容叫他吃驚,不急不徐地告訴他:「這是宛秋對自己的期許。」

    「哦,說來聽聽。」

    「宛秋希望自己長大後,如水般溫柔寬容,如山般堅毅沉定,故名山水園。」

    沈鶴沒料到一個八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倒楞了一下,隨即誇讚道:「不錯不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二舅這就去跟靜齋的佟夫子說,我給他找了個好弟子,等你身體養好些,二舅親自送你過去。」

    俞宛秋一病兩年,等到身體轉好,沈鶴早忘了這碼事。作為管理沈府內務的當家人,他比以前當官的時候還忙,哪裡會記得兩年前跟一個孩子說的話。蘭姨要去找二太太,也就是沈鶴的妻子劉氏關說,也被俞宛秋攔住了。

    其實在病中的時候,她就把靜齋家學裡教導女孩子的教材和內容都打聽清楚了,儘是《女訓》、《女誡》之類以奴化女子為目的東西,她才不想學呢。至於詩詞歌賦,也沒必要專門去書塾搖頭晃腦地跟著先生念,完全可以自學,她在那個世界可是讀了十幾年的書,雖然不是中文系畢業的,古文功底並不差。

    她不想當學生,靜齋的佟夫子卻稀罕死了這個編外弟子。

    這對不是師徒的師徒結緣於靜齋的藏書室文瀾閣。話說俞宛秋病好能走動後,聽說了這個風水寶地,循跡而去,卻遭遇鐵將軍把門,於是找到佟夫子商借。

    東家沈府的藏書,佟夫子只是西席兼任的管理員,自然不會輕易借給不熟悉的人。俞宛秋就提議把她反鎖在裡面,她保證只看不拿,若有損壞照價賠償。佟夫子見小女孩情辭懇切,又長得粉嫩嫩的實在嬌俏可愛,一時軟了心腸,開鎖陪她進去,也存了幾分好奇,想看她到底要找什麼書。結果,讀者和管理員交談起來,而且越談越投機,走的時候,佟夫子親自抱了一摞書送宛秋出門。

    從這以後,佟夫子數次想把俞宛秋延攬入門牆,跟沈家的幾個小姐排排坐,俞宛秋總以「體弱不堪久坐」為辭,氣得佟夫子敲她爆栗子:「不堪久坐?上次給你的那本《九州誌異》,你熬通宵一夜就看完了。」

    俞宛秋涎皮涎臉地說:「那是躺在床上看的,夫子若允許我在課堂上放張美人榻,我不介意入學的。」

    佟夫子聽得青筋直跳:「如此頑劣,哪像個女孩子!」

    怨歸怨,罵歸罵,每有新書到手,第一個想到了還是那個不是弟子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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