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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23:29 作者: 浣若君
    張震名揚天下,人人視為英雄,終究是野心外露不懂斂藏的武夫而已。張誠勝在圓滑,不能成大事。至於張仕,也唯能守家。

    只有張君,永王府唯一的文臣,從先帝手中便牢掌禁軍侍衛,在朝能與宰相抗衡。也是宰執姜順父子最恨,卻又束手無策的那一個。他所有的心機謀斷皆藏在那面似忠厚的刻板之下,先帝信他為忠誠,趙盪當他是個傻子,最後齊齊叫他擺了一道。

    姜璃珠苦笑一哂,低聲道:「跪著作甚,都起來吧!」

    這年青,英俊,冷漠,內斂的三品內相,是她的繼子,眼中唯有那個從秦州帶回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難以琢磨,趙如玉是鄉婦的時候,她奈何不得,如今成了遼國公主,她更奈何不得。

    張君離京三月,張登仿仿如失了半臂,叫一朝宰執逼著節節敗退。生平最厭煩的一個兒子,卻也是最得力的,他用自己的能力讓父親不得不正視他的存在。

    周昭抱過初一,作勢給他一串乳白色的瓔珞串珠,讓丫丫接了。她如今是這府中的笑話,死了的丈夫重又回來,入府而不入戶,將她當成個死人一般。

    當初擇人不慎,如今一夜夜繡屏孤宿。如玉離京之後,張君對外謊稱是回了秦州娘家,對她卻是說了實話的。

    *

    那是去年四月初一的晚上,早春一彎細月,她抱著小囡囡在窗下賞月,教小囡囡學說話。張君兩肩風塵,亦是披這樣一襲佛頭青的披風,一步步踏上台階,走到窗外時停下,就那麼看著她。

    他平常最重儀容,清清落落一個人,胡茬橫生眼眶深陷,瘦到仿佛只剩一幅骨架子立著。隔窗相對,他似乎要張嘴,努力許久,周昭才發現他或者久不說話,不進飲食,上下嘴皮似乎粘到了一起。他道:「小荷,把囡囡抱出去!」

    小荷還愣著,周歸下意識去摟緊囡囡。張君忽而吼道:「抱出去!」

    他聲音太大太厲,震的房梁都嗡嗡作響。囡囡與周昭俱是一抖,小荷連忙抱起囡囡,走了。

    燭光照耀著他深深的眉弓,那雙笑時便能呈滿桃花的雙眼中滿含著憤恨與絕望,眼中怒火恨不能將她吞噬:「如玉走了,這下你高興了?」

    高興嗎?周昭並不覺得。這種折磨傷人又傷已,但也是她喪夫之後,唯一能渲泄的出口。終於,那歡歡喜喜的兩口子竟也分崩離散。她受不了他那滿懷著怒火與仇恨的目光,起身欲要合上窗扇,纖纖一隻素手才伸出去,張君甩手就是一隻錐梭,沒入她搭在窗扇上的食指與中指之間,深入木檻,唯剩紅纓。

    周昭一隻手軟在窗子上,許久都不敢動。

    張君冷盯著她,忽而竟是一笑,那笑叫周昭毛骨悚然,他道:「你之所以理直氣壯的折磨我,要叫我夫妻離散,不過是丈著當年那點恩情。若能回頭,若能回到過去,我寧願此生都不曾碰見你!」

    「你的丈夫還活著,並且終有一天會叫這江山變顏色。可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自私,自怨,自以為是眼界又窄,分不清敵我形勢,不知為大局著想。」張君語氣平和無比,仿佛是在勸慰自己同年齡的姐妹一般,但那話卻仿如耳光扇過,扇的周昭臉火辣辣的脹痛。

    燈火明照之下,她忽而雙目緊閉,明珠似的淚簌簌墜落,哭的梨花帶雨,不能自抑。

    「你覺得以你如今的涵養氣度,能最終陪大哥坐到那個位置上去嗎?」張君一臉冷漠盯著周昭,折磨別人無法減緩自己心中的痛苦。他眼中時時浮現如玉站在洶湧濁流對面,冷冷揮手的樣子,她就那麼走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

    「欽澤!」周昭見張君轉身要走,忽而叫住他:「若是如玉從此不回來,你怎麼辦?」

    張君站在院中,閉眼亦是兩行長淚:「若她死,相國寺是我師門,我自會重回相國寺。但只要她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得找到她。」

    若是找不到,端個破碗天涯海角去要飯,窮此一生敲開一戶戶人家的門,只要找不到她,就無法安心閉上眼睛。

    「往後,永遠,都不要再從我的門前經過!」臨走時,他扔了這樣一句話。

    也是從那之後,周昭就閉院不出。直到今天如玉回來,她才鼓起勇氣出門。

    *

    一路舟車勞動,目送蔡香晚帶如玉往後院去了,張登回頭再打量自己的三個兒子,雖都還默不作聲,卻也不是前幾年一個看著一個便恨不能掐死對方的樣子。若此時老妻還在,何等欣慰。但隨即張登又是一聲苦笑。當初無論他還是老妻區氏,私心偏頗,造成幾個孩子心理失衡,才會盯著對方皆是如狼似狗一般。

    他斜掃姜璃珠一眼,見她仍還坐著不肯走,不得已過去低聲說道:「乖,先往慎德堂去,我隨後就來。」

    姜璃珠閉了閉眼,終於起身,伸了手叫小芸香扶著,自三個比自己還年長的兒子身邊慢悠悠走過,一個個聽他們低聲虔誠的說了聲母親大人慢走,才出了大殿,自廊廡轉往了後院。

    張登待姜璃珠走了,便緩緩坐到了椅子上:「一家人的和樂,是兄弟間的和樂。這一點,為父也是這兩年才能慢慢領悟。前些年我疏於管教你們,於家事上也甚少操心,震兒險些死在外頭,一道疤險險換得一條命來,那道疤也在我的心頭,警策著我要不偏不倚。而你們母親早死,也逼著我不得不兼起為母的責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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