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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23:29 作者: 浣若君
如玉只得又坐下,無聲揉捏著手中那方帕子。
「我想知道,你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怎麼能安心就呆在這窮鄉癖壤的山村子裡。」就張君自己來說,若不是為了追查沈歸究竟把玉璽藏到了何處,這種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呆。
如玉騰得站起身,一雙杏眼含怒盯著張君,儘量壓制著胸中的怒意疾聲問道:「里正大人是否覺得這村子不好?」
不等他答言,如玉隨即又道:「可您這些日子所吃的,能叫您活命的食物,皆是這窮山惡土裡一點點長了來的。既陳家村的人都能呆著,我為何不能?」
張君也不起身,仰目望著如玉,卻也不說話。
如玉發完了火氣,隨即又想起今日陳貢一力威逼著,那圍還是他替她解的。遂又坐下來:「我來的時候恰值過年,我記得從柏香鎮出來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七,下了好大一場雪。我公公脫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纏著我的兩隻腳,要我將凍僵的手捂在他脖子窩兒里,於那漫天大雪裡,七八里路上,一步步將我背回陳家村來。安實那會兒也還沒生病,安康還是個小孩子,齊齊兒站在地上看著我,都樂的什麼一樣。
我自打進了村子就發了燒,連著燒了七八天,夜夜掙開眼皮子醒來片刻,都是我婆婆抱著我。後來我嫌院子裡雞多不敢下地,出門進門但凡遠一點兒的路,都是安實背著我。我婆婆自己捨不得穿一雙新鞋,卻也攢錢替我買浴缶,買草紙。
記得那會兒但凡我要出門,安康都要扛著只棍子走在前頭,替我趕雞趕狗。過了好一陣子,村裡的狗但凡見著我都要躲了,就因怕安康的棍子。天下間或者有好地方,可好地方不一定就有好人,我公公一家是再好沒有的好心人,與他們在一起,我倒不覺得委屈。」
如玉說完,隨即陷入於往事的回憶之中。她憶起安實與安康兩個,一個背著她走在後頭,一個扛著棍子在前,兩兄弟威武的什麼一樣,安康小腦袋揚的高高的,逢人便要說:「這是我嫂子,鎮裡來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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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陳安實,如玉心頭又是一陣傷心:「天可憐見的,我相公那麼好的人,竟就生了癆病,瘦成一把骨頭死了。」
無論是辦喪事的時候,還是之後的日子裡,如玉因為兩年又要照顧病人又要顧全老小的生活而未感覺到過傷心。畢竟於一個瘦成乾柴的病人來說,死於他或者如玉都是一份解脫。所以在陳安實死後,如玉幾乎是十分強硬的撐了半個月。卻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刻她竟有些撐不下去了,想起安實死的時候看她那不舍的,綿羊羔一樣的眼神,心中宛如受了重重一擊,支撐不住便坐到了椅子上。
當著張君的面,她自然不好哭或者表露太多的傷心。那張帕子叫她揉破了,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如玉彎腰才要揀,張君伸著手要將自己手中那塊遞給她。
如玉自然不肯要,如此一躲,或者有些快,眶里滿盛的淚便滾落了下來。兩滴眼淚恰落到張君伸著的手上,他見如玉不肯接帕子,隨即便夠著手要去替她擦。如玉見了他這帕子,一想起陳金所撿的那幾塊,此時又忘了傷心,怕他那帕子要來,仰身往後一躲,嘩啦一聲,這陳年朽木的凳子竟散架了。
她一聲尖叫去捉張君的手,而張君的身形也敏捷之極,隨即就將如玉拉扯起來,幾乎是整個兒的抱到了懷中。於那夜在山窖的黑暗中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小寡婦身上仍還帶著那馥郁而溫暖的有些膩人的桂花香氣,溫暖至極,軟似無骨。
是五莊觀後槐樹上那隻毛都未長齊的小鳥,在他手中那微聲求存的顫鳴。還是大嫂周昭的手探入他口腔中,拿剪刀在他舌下翻剪時的心悸。再或者是金殿得中第三,在父親書房中冷眉枯站,數窗外日影西斜時的悲涼。張君人生中所有的悲與喜,和著母親滿是厭憎與嫌棄的目光一通湧入他腦海中,又瞬時齊齊散去。
那隻小鳥是他童年唯一的玩伴,他那些任何人都聽不懂的話,全都說給了它聽。周昭剪開他舌頭下那條系帶,從此他才學會正常的發聲。八年寒窗苦讀,金殿第三的虛名,也不過是帝國的掌有者皇帝,與兵權的掌有者,樞密院副使,他的父親張登之間對於權力的交換以及妥協而已。
離京三千里。失璽之事也許隨時東窗事發,做為一刀刀刻成假璽的那個人,他不但瞞而不報,還私刻假璽,罪當比太子趙宣還重。若因此而被追責,他將會第一個被殺頭的人。
果真有那一天,被誅於市時,他於這世上唯一一點貪戀與遺憾,大約就是這小寡婦的身體。
在如玉掙脫的同時,張君隨即也鬆開了手,低聲道:「對不起,我不過想拉你一把而已。」
他仍還執意的要給她帕子。如玉左躲右躲實在不能忍,又急著要出門,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道:「里正大人,我不要你的帕子!」
張君一怔,手仍還伸著,回問道:「為何?」
如玉掃了那眼帕子,低聲說:「你出恭用過的。」
「怎會?」張君忽而乍著兩隻手於這屋子裡十分怪異的走了一個來回,憋紅著臉展著那帕子道:「怎會,那種我早扔了,這是乾淨的。」
如玉看他紅著臉的樣子,忽而就想起來,他前幾次於黑暗中半天不說話的時候,想必也是這樣憋紅著整張臉。她噗嗤笑了一聲,隨即低頭揀起自己的帕子,收拾了碗筷,於張君恨不能剖心明辯而又無法解釋的焦灼中忍著笑出了門,到廳屋收過碟子,才出了廳屋門,便見張君又在大門上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