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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10:23 作者: 紫微流年
話語到最後有點沉,他停了一刻才說下去,「尚了公主,不可能再留駐邊關,父親唯有攜著家人回到金陵,母親也由妻變成了妾,其實當年若是和離倒好了,可惜----」他的眉間漾起一絲薄誚,淡諷道,「有時過於qíng深反受其害,頭一年還好,第二年邊境不穩,父親被迫出征疆場,雖然留了親將守護,母親還是在生產時出了意外,她痛了很久,那時我在門外----宮裡的嬤嬤不讓進。」
長眸暗而冷,輕緩的字句寒意侵人,看得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握了一下,氣息稍緩,嘲諷的笑了笑,「半年後我也開始咯血,被診為癆症。府中一切由公主掌控,她親問飲食起居,若我真是生病,她必可得一個慈和之名。可惜我娘庇佑,又或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她的師兄鬼神醫心血來cháo,出谷探視師妹。一路從邊關尋至金陵,發現她已亡故,又診出我身中異毒,設法將我帶離了侯府。父親戰事結束後返家,留守的親將當堂自刎,第二日父親入宮面聖,將小妹晴衣送與姑母淑妃娘娘撫養。此後父親與安華公主日漸冷落,數年後她大概也絕了念,從宗族中擇了傾懷過繼。」
蘇雲落安靜的聽完,「你回來是想復仇?」
左卿辭一曬,「是為給晴衣診病,她是我一母所出,被段衍傷了腰脊,沒有父親的協助,我無法入宮。另一則也是為段衍,他逃得太遠,我需要一個身份召集合適的人。」
他不曾道明是否想對公主復仇,可他既非懦弱之人,又豈會忘卻殺母之仇,然而安華公主是皇帝親妹,連靖安侯亦無能為力----她想了很久,「你想做世子?」
左卿辭帶著奇異的諷刺淡道,「安華公主不會容許,她是個極驕傲的人,靖安侯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敗,作為報復,她會盡一切力量毀去我父親在意的人或事。」
他又一次避過了正詢,蘇雲落道,「是她授意涪州的一路襲殺?你想怎麼應對?」
左卿辭沉默了一瞬,漫散的開口,「談不上應對,我本也未----」
一句未完,忽然間白陌飛縱而至,氣息急促,「公子,侯爺來了,下人不敢攔。」
左卿辭抬眼一望,院門邊已經出現了幾個身影。
靖安侯左天láng是一個傳奇。
年少時不受重視,索性負槍北行,屍山血海里博命殺伐,將祖輩的聲名重新豎起來,提起來誰都贊一句,又在聲譽最盛時尚了公主。可惜娶了公主是榮耀,卻未必宜家宅,縱然勇如左候也難有歡顏,未至中年已雙鬢星白。患難之侶早亡,子女散落他方,夫妻多年不與言。換了另一個人,只怕已被各種磨折壓垮,他卻沉如山嶽,不露半分憎怨。
左候深長的眉宇略鎖,蘊著歷經歲月摧折,染遍風霜血雨後的倦淡。除了輪廓略剛,他的容貌與左卿辭極為相近,俱生著一雙上挑的長眸,即使是外人,也能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血緣。
此刻,曾經鐵血征伐的將軍微微仰起頭,看著遠山亭中的一雙人。
俊美的男子風華照人,慵散的倚欄而坐,懷中擁著一個人,漫把青絲,淺笑相謔,連灰冷的山色都生出了旖旎。然而溫馨的歡謔僅只一刻,隨著兩人望過來,空氣似乎驀的緊繃。
一瞬之後,玉人掠身而起,衣袂輕翩,仿佛一隻輕靈的白鶴,驚鴻一瞥間隱入了山林。
摒退了所有人,院子僅剩了父子相對。
左候一身半舊的常服,未披軟氅,背過身看一座冰雕,那是冬至時蘇雲落所刻,線條已經有些融化,仍能看出是一隻huáng羊,溫馴活潑,好奇的趵蹄回首,仿佛在遙遙的觀察。
看了好一陣,左候打破了沉默,「我記得當年也堆過雪。」
左卿辭微怔了一下,眸色略深,好一會才道,「是一隻熊,留了很久,天熱後化了。」
左候仿佛陷入了回憶,「好像有一人高,鼻子用的銅符,眼睛是----」
他一時想不起來,左卿辭平靜的接過話語「是黑色清珠耳飾,嵌上去光澤極好,像活的一樣。」
零散的回憶浮掠而過,左候的神qíng隱帶遺憾,「可惜那一年雪不厚,連檐上的都掃下來用了,到底不如邊塞。」
左卿辭頓了一瞬,隨之低語,「邊塞除了風大,其他的確是不錯。」
一問一答沒頭沒尾,奇特的相契,無形間浮出了一個親密無間的世界。
左候似乎想起什麼,泛起笑意,「那是你太小,一出帳就被吹滾了,你娘也是,她身子輕柔----」
聲音突然停了,隔了許久,左候輕輕嘆了一聲。誰也說不清嘆息是什麼意味,氣氛卻突然生出了淒楚,空落而無憑。許久後他才又開口,「事到如今,你到底做何打算。」
風捲起了落葉,貼著衣擺簌簌而過,左卿辭雲淡風輕道,「我還未想好。」
左候仿佛早有預料,也無怒色,半晌才道,「你的年紀也該成婚了,沈國公的孫女,六王的嫡女,金陵世家淑媛盡可議親,可有誰你意中所求。」
左卿辭唇角輕勾,說不出的諷意,「父親以為,我該娶何人。」
父子倆對面而立,身形一般無二。年長的滄桑中現沉毅,年輕的風華中隱桀驁,兩個人那樣相似,又是那樣生疏。
左候斂去了感傷,無形的氣勢隨之而生,「那個胡姬,薄景煥與我提過。」
左卿辭不動聲色,「薄侯怎麼說?」
「煙視dàng行,猖狂無狀,犯案累累,論罪當誅。」左候淡敘了十六個字,半晌後道,「我可以不予理會,但你也該明白----她不過是個胡姬。」
左卿辭不置一辭,笑了笑。
他的神色落在左候眼中,自有另一番意味,左候沉默了一陣,微喟一聲,「罷了,其中的得失,你自行想清楚。」
說完也不多言,左候轉身行向了院門。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望著他漸遠的背影,忽道,「若我所求與侯府聲名相悖?」
「人生在世,所求不過已心,我年輕時不懂,事到如今也無甚資格約束你。」左候停了一下,三分平淡兩分溫和,帶著倦然輕寂的灑落。「想做什麼就做吧,一切自有我承當,我這一生受縛良多,你盡可隨心而行。」
作者有話要說: 手抖把71章發粗來了,刪又刪不了,只好鎖起來咯。
親們暫且無視它好勒,為表歉意把明天的一章提前更出來,嚶嚶嚶,我真是智商好低,比阿落還低。
☆、明昧閣
又過了三五日,年關越來越近,化雪之時異常寒冷,主婦們忙於張燈結彩、籌備年貨,洗刷整理,街市空前的興旺,充滿了節慶將至的喜意。
靖安侯府安靜如常,左候夫妻各處一苑,除非必要絕不往來。左候的書房更是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左/傾懷早已習慣在門外請見。「父親回來了?兵部著人送了文書,我正好碰上就一併攜過來。」
左候淡瞥了一眼,「進來吧。」
左/傾懷這才踏入房中,將文書匣子呈上來,又稟了幾件近日所遇的難題。
左候一一回了,儘管話語不多,卻犀利精到一語中的,左/傾懷悉數記下。
談到末尾,左候緩道,「羽林衛是天子親衛,既在御前行走,又是與一群世家子共事,不可因官職不高而輕怠。凡事傾力而為,際遇自有機緣,長遠看來也未必遜於光祿勛。」
左/傾懷聽出撫慰,心頭一暖,遲疑了一會道,「今日接到大哥傳訊,說要出行一段時日,也未道明要往何處,父親看是不是要遣幾個親衛暗中隨行?」
見左候不答,左/傾懷終是忍不住,「大哥此時出行,只怕易落人口實。」
「懷兒也是有心了。」左候凝目一刻,輕喟一聲,「無妨,此事我自有分寸。」
僅是一聲淡喟,在左/傾懷心底卻起了波瀾,他低著頭,又酸楚,又慚愧。
對答既畢,左/傾懷退去了。
晚膳的時辰已至,廚房將幾樣簡單的菜餚送至左候書房,處理完手邊的公文,左候剛起身,發現房中多了一個人。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素巾覆面,正將一壇酒擱在席案上。
深目長睫清晰的彰顯出她的身份,左候打量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讓我把這兩樣東西送來。」胡姬卸下包袱,抖出一張雪白的láng皮搭在椅上。
豐軟的皮毛華美細密,軟茸茸的觸感異常溫暖,左候取過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酒罈,不知不覺間平緩了眉頭,「他可有說什麼?」
她搖了搖頭。
左候以一種特殊的目光審視她。「你與他相識了多久。」
她本已要走,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停了一下,「一年有餘。」
左候又道,「在你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遲疑了一會道,「很好,但也容易生氣,很難捉摸。」
那孩子的心性並不似喜怒不定之人,左候頓覺意外,「他時常不快?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些微猶豫,道出了長期以來的困惑不解,「他對旁人都很好,只是----」
只會因她而不快?左候漾起了三分微訝,「一年有餘,你對他仍一無所知?」
她聽出對方話中的薄責,但不明白緣由,也不想再對答下去,抬手推開了窗扉。
一句淡語從身後傳來,「你可有想過與他長久?」
她古怪的回望一眼,像在看一個發昏囈語的人,沒有理會的轉身掠出,瞬間不見蹤影。
左候靜默片刻忽然笑了,低頭輕撫酒罈。褐青的壇形渾圓,帶著古樸的釉光,貼著一張素箋,書有忘憂二字。不知他想到什麼,一雙長眸微生感慨,隱隱的溫和下來。
蘇雲落無聲的潛回玄武湖邊的宅邸,聞得笛聲悠遠低婉,遙見樓閣上一個青衣身影修身玉立,橫笛而奏,在郁沉的暮色中分外惹眼。
她望了片刻,輕盈的縱掠而上,在欄邊一勾飄然而近,他放下短笛一手扶住,將她納入了臂彎。
「送過去了,他似乎有點意外。」蘇雲落開口。
左卿辭沒有多問,「琅琊比金陵更冷,給你添了兩件裘衣,一會去試一試合不合身,這次要在路上過年,東西得置齊一些。」
她沒什麼反應,這一陣的新衣比過去十餘年加起來還多,件件製作上乘,繡紋華美,大概這樣的衣著才適宜隨在左卿辭左右。
他從懷中取出一條絲鏈,替她系在頸上,將墜系的烏珠放入她襟內,「雖然慢了些,好歹修好了,用的貴霜所出的宛絲,不會輕易斷落。」
宛絲是貴霜國界山上獨有的異蠶所吐,這種蠶產量極少,所出的絲至輕至韌,尋常刀劍都斬不斷,加上色澤美麗,所以極珍罕。她瞧著絲鏈有一點訝異,不過沒有詢問。他看出來,彈了一下她小巧的額,「這絲本是金色,你必然又嫌太過顯眼,特地讓他們染成了灰黑。」
這大約是最丑的宛絲,與冰涼的卻邪珠一同貼著肌膚,又異常的安心,她不由自主的撫了一下。
他看著她,淺笑而問。「雲落還有什麼想要的?」
她詫異的抬眼。
「卻邪珠本是你的東西,物歸原主罷了,算不得禮物,新年要到了,可有什麼喜歡的物件?」他解釋了一句,言畢莞爾一曬,「赤眼明藤我可變不出來。」
她長年各地飄泊,時常要躲避追捕,一切在她身邊都留不久,也就無所謂想要。「不用,這個絲很貴呢,已經很好了。」
他挑起眉梢,忽的想到一個問題,「雲落通常怎樣過年?」
年節於她除了有些不便,與平常並無兩樣,答的自然毫無意趣。「找間不起眼的旅店,備一批饅頭醬菜,街市全歇了,白日裡鑼鼓鬧的厲害,唯有晚上能清靜些。」
左卿辭望了她好一會,「你對過年的印象僅止如此?」
她確實想不出其他,也就沒再接口。
他的神色多了幾分和熙的溫存,「無妨,等到了琅琊,那裡有最好的景色,你一定會喜歡。」
左卿辭居然真的走了,在年節前夕悄沒聲息的離開了金陵。
不告父母,不拜親長,來去渾若無物。
不出三日金陵已傳遍,世人皆知靖安侯的長子目無尊長,驕狂縱性,不諳禮法,引起無數評議;靖安侯府的陳年宿辛也被人再度翻起,一路甚囂塵上,成為臘月最轟動的話題。
不管外界紛紜,左卿辭已經遠遠拋開。灰濛濛的天幕下,馬車停在山崖邊,正值細雨初停,霧雨朦朧,遠山交疊,在浩然雲海中似幻似真,蔚然壯觀。
左卿辭立在煙雲瀰漫的崖邊,山風拂衣,飄飄如仙,「郡主真是選了一處好地方,這裡的景致頗有幾分似天都峰。」
在他身畔披著輕裘的自然是蘇雲落,長睫被雨霧濡濕,愈發顯得瞳眸深楚,肌膚潤白,蒙蒙的白霧簇擁身側,仿佛隨時會隱去。
左卿辭向雲山深處望去,一堆玲瓏疊錯的樓宇顯出模糊的影子,「那一處院邸名為明昧閣,雲落可知出處?」
蘇雲落神色微動,左卿辭玩味的一笑,「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出自道德經,一介女子用這樣的閣名,郡主端的是品味不凡。」
一路望著樓影行過去,山緣兩側白梅次遞而綻,一路冷香浮動,讓人想起那個風華殊異的清雅女子,同樣美麗,同是自開自謝,隱息於深山幽處。
靖安候府的名號,無論在何處都十分響亮,通報之後,阮府的管家立刻將客人恭敬的迎了進去。明昧閣名為閣,內里極大,院落幽靜深遠,建築精奇,宅內所用物件雖非簇新,卻樣樣是上品,毫無半分刻意雕琢之態。一路所見的僕役也是衣飾潔淨,見客有禮而不卑,舉止大方合宜,足可想見主人涵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