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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9:10:23 作者: 紫微流年
風漫過翠羽般的池塘,掃開了薄淡的白霧。
池畔有兩個道裝少女,一個膚色微黑,一個儀容秀雅。
靈魂仿佛出竅,躲在松樹斑駁的樹杆後,斷續的話語被風帶入耳際。
膚色微黑的少女開口,笑容依稀有幾分惡意,「師叔回來了,叫她去後山青廬,既然不在就罷了,可不能說我們未傳到。」
秀雅的少女淡笑了一下,立在池畔神色矜持,有一種正直無邪的氣質。
話音漸淡,人不見了,翻湧的白霧衝出一隻從未見過的猛shòu,圓亮的雙目凶光畢露,利齒猙獰,仿佛要將人連皮帶骨吃下去,撲襲迅猛可怕,起落間利爪已劃破了肩臂,鮮血濺出,疼痛鋪天蓋地的捲來。
白霧又漫過來,眼前是青磚地面,恍惚間她跪在地上,折斷的劍置在膝前,周圍的話語或諷或嘲,還有人在搖頭嘆息。
「……祖師留下的雪狻猊,當世僅有的一隻……這丫頭竟然……」
「……心太軟了,他根本不該收……」
「……非我……資質平庸……索性逐出……」
受傷的肩臂很痛,冷汗一絲絲蜿蜒,嗡嗡的責備像鞭子抽在她身上。
光一晃,一個影子踏進來,滿屋俱靜。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心口有種無自地容的墜痛,恨不得將自己埋進石板。
一個輕淡的聲音響起:「剛回山就聽說,我徒兒殺了雪狻猊?」
紛亂的聲音又出現了,一個接一個響起。
「……闖入青廬禁地……門規……」
「……才兩年就犯錯……罰……」
她的頭昏昏的,極想逃到一個安靜而沒有人的所在,可是她知道,世上沒有那樣的地方。
一隻手扶住她的肩,運指如風連點幾處臂上的xué道,她忽然不痛了。
那人隨手一挽,她身不由已的站起來,腰脊拔直,頭也被扶正。眼前是一雙風一般的眼眸,清越而驕傲,讓人忘不掉。「記住你是我蘇璇的徒弟,無論做錯什麼,都不要輕易彎腰。」
仿佛一扇堅不可摧的屏障,擋去了整個世界的敵意。周圍的雜音驀然消失了,只剩下胸口溫熱的膨脹。忽然間那雙眼眸變了,冰冷而空無一物,一道雪色飛龍挾雷霆之勢劈來,她轉身要逃,背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
「她怎麼了?」白陌放下了手中的銀盆。
榻上的人覆著錦衾,眉睫輕顫,呼吸急促,卻是醒不過來。
左卿辭掠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手中的物件上。那是一枚菸灰色的珠子,烏蒙蒙的如拇指大小,由一根古舊的銅鏈系在蘇雲落的頸上,看起來晦澀無光,絲毫不顯奇異。
「公子,這珠子有什麼來歷?」白陌雖然不識此物,但清楚能讓左卿辭看那麼久,必定不是普通之物。
「盈寸之華,百毒辟易,原來是因為這東西。」左卿辭仿佛自語般低喃了一句,而後才道,「這是卻邪珠,據說是毒龍脊背所生,佩繫於身可辟天下之毒。」
白陌禁不住多看了兩眼,又瞧向榻上的人,始終無法相信她竟然是個女人,「她還真會偷。」
左卿辭將珠子放回錦衾內,又拾起了另一樣物件。
那是一根異常精美的短棍,質地銀白堅實,入手沉沉,長度不及小臂,叩之似空非空。握柄鑄有旋狀淺棱,兩頭刻著凶戾的shòu紋,雕飾精緻,底緣刻了兩行篆字。
誰解相思毒,入骨一寸灰。
字雖淺白卻難明其意,左卿辭翻轉打量,審視良久。
白陌忍不住評論,「這東西應該是兵器,瞧著又不太像,似棍過於短險,且無鋒刃,無論攻防均極為不便。」
榻上的人低吟了一聲,滿頭是疼出來的冷汗,仿佛在極力掙脫某種夢魘。左卿辭放下手中的東西,絞了一把濕巾,剛按上蘇雲落的額,忽然對方彈了一下,眼睛終於睜開了。
起初似乎有些恍惚,漸漸的那雙昏沉的眸子從迷茫遽變為驚駭,眼瞳戒備的收縮,死死的盯著他,左卿辭覺得相當有趣,輕咳一聲,掩住好心qíng,「蘇姑娘醒了?我想現在似乎應該這樣稱呼。」
淺笑的俊顏看起來溫和無害,地上一堆剪爛的濕衣,還有破碎的裹身長帛,蘇雲落目光掠過,眸子明顯的飄了一下。
「蘇姑娘傷在背,衣服是我讓丫環去的,事急從權還請見諒。」左卿辭給了一個不失禮節又無懈可擊的解釋,輕巧的帶過尷尬。「背上這道劍傷若再深三分,只怕姑娘性命堪憂。」
榻上的人唇色慘白,一言不發,冷汗已經浸濕了額發,顯然是疼極了。
左卿辭仿佛不曾覺察,話語有一抹勝券在握的閒逸:「方才探脈,發現蘇姑娘竟然身負正陽宮絕學,既然是同門,又受了這樣重的傷,可要給殷兄與沈姑娘捎個信?」
這一句終於逼出了反應,她動了一下,觸動傷處發出了一聲輕嘶,喘息半晌勉qiáng道,「不必,我早已背離了門派。」
左卿辭俊顏詫異,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至於此,我看殷沈兩位俱是俠義中人,古道熱腸,其中可是有什麼誤會?」
蘇雲落不再言語,太陽xué突突的跳,咬牙抑住劇痛,眼睛已經閉上了。
他又問了兩句,見對方始終不答,停了一刻換了話題:「姑娘之前用的藥雖然能止痛抑血,於療作效用並不大,這道劍傷非比尋常,背肌仍有細碎的勁氣伏藏,如不設法疏導,必會反覆撕裂難以癒合。」
大概是失血過多,她的反應有些木,用了好一會才理解話中的意思,瞥了一眼枕邊的漆匣,極其緩慢的移動手臂,抓出一把寶石推至他面前。
長眸眯起來,左卿辭半晌才道:「這是何意?」
忍住脊背撕裂般的疼痛,她勉qiáng動了一下嘴唇。
「診金?」瞧著唇形他替她說出來,說完後靜窒了一陣,忽然綻出涼淡的笑,半挑的長眸盈出幾許嘲諷:「若不是為了酬金,蘇姑娘也不會罔顧重傷之軀登門,這些金銀幾乎是以命相換,我怎敢收受。」
她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譏諷因何而來,想了想,將整隻盒子推過來。
這一舉動讓左卿辭的笑容越發詭異,一個手勢,白陌帶領丫環退了出去,一併掩上了門。
「診金稍後再提,蘇姑娘的傷不能再延,我先施針。」左卿辭彬彬有禮的說完,不等回答手上一揚,覆在她身上的錦衾已掀到了腰際。
她的臉仍然是少年,身體卻截然不同。
錦衾下的身體完全□□,柔潤瑩白如一塊軟玉,薄薄的肌膚附在蝴蝶般的背胛骨上,腰脊最低處深深凹下去,彎成一個誘人的弧度。然而揭開覆在背上的素紗,一道深長的劍傷殘忍的橫過背脊,破壞了美感。
那是一道極可怕的創口,清理乾淨後更為觸目驚心,鮮紅的肌理向兩側綻開,幾乎可見白骨。
左卿辭持起銀針三兩下起落,激出了伏藏在肌理中的劍氣,劍傷旁突然炸開一道寸許長的新傷,鮮血汩汩流出。她的脊背猝然繃緊,痛吟了半聲,肌膚暈起了水光淋漓的薄汗。
左卿辭連下數針,她的背上又多了幾道血ròu模糊的傷口,呼吸斷斷續續,墊在褥上的軟布漸漸浸開了血色。
左卿辭視而不見,落針頻繁,間或以淨布吸乾傷口處的汗,一柱香後收針上藥,又絞了一塊濕巾,替她拭去背上的汗。敷上去的藥粉開始清涼鎮痛,她的氣息緩緩平復,痙攣的肢體逐漸放鬆。
濕巾浸透了血汗,左卿辭扔入擱盤換了一塊,三次之後,他凝視著慘不忍睹的背,打破了沉寂:「能把你傷成這樣,究竟是誰?」
直到寫完藥方,這個疑問仍懸在心中。左卿辭擱下筆,待墨跡稍干後遞給白陌:「先照這個煎五日,到期再換方子。」
白陌也算粗通藥理,接過藥方一掃,暗中咋舌,「怎麼會傷的這麼重?」
「是個用劍的高手,已至劍氣化形之境,這樣的人定是威名極著,我卻一時想不出。」指尖無意識的輕叩桌面,半晌後左卿辭眉微蹙:「難道----」
白陌不禁動了好奇:「公子猜是誰?」
片刻後,左卿辭又搖了搖頭:「罷了,想是遇上了厲害的對頭。」
白陌推斷道:「既然傷在背脊,大概逃命的時候慢了些,或許是行竊的時候失了手。」
左卿辭不置一辭,忽道,「被雨一淋,確是傷得狠了。」
白陌不以為然,「是她自己笨,不會遣人遞話改個時日,偏要硬撐著過來,如何能怪公子。」
左卿辭眉梢一剔又平下來,淡淡的笑了笑:「就算真是如此,我怎麼可能信,不過徒費口舌罷了。」
白陌想了想也是,忍不住嘀咕,「為了金銀,這傢伙居然連命都不要了。」甚至在療治結束後,她立時讓人將所得的珠玉銀票存入指定的錢莊,見到字據才肯休憩,簡直像擔心候府賴帳一般。
左卿辭也生出了三分微惑。她冒險而來必是因為急缺,此前已得了千兩huáng金,又從吐火羅寶庫竊了藏珍,如此巨資仍是不足,她究竟在做什麼。
☆、冰華露
她像一個安靜的啞巴,順從的將苦藥一飲而盡,裸身換藥也聽之任之,毫無羞澀扭捏,更不會多說一個字。想來在她心中,候府公子與路人毫無分別,縱然萬里同行同歸,也不過是偶然交錯,激不起半分qíng緒。
這當然不太令人愉快,收起藥瓶膏粉,左卿辭的長眸掠過一絲詭芒,決意打破冷局,「當年你為什麼離開?即使蘇璇已逝,正陽宮也不至於虧待自己的門人。」
他的話語激不起任何反應,她沉默的俯臥,仿佛什麼也沒聽見。
左卿辭自然不會讓話題就這樣掠過,他在榻邊的軟椅坐下,「前一陣在天都峰聽說了一些舊事,不免有幾分好奇,權作診金如何,我以名譽起誓絕不外傳。」
回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靜,左卿辭全不動氣,溫文爾雅的加了一句,「若雲落實在不願提,我也可以向殷兄與沈姑娘打聽。」
這一句終於逼得她動了,側過頭漠然看著他,「你想知道什麼?」
左卿辭從藥箱取出一物,雙指一錯,室內響起了兩聲悶悶的撲嗵。她的表qíng一瞬間凝固了,盯住了他手中的拔làng鼓。
他對這一反應十分滿意,大方的將小鼓交過去,任她在枕上翻看。鼓已經極舊,鼓緣的銅釘生著綠鏽,帶著陳年的灰垢,她的瞳眸有種奇異的恍惚,仿佛是在夢遊一般。
左卿辭任她看了半晌,悠然道,「翠微池是個好地方,朝雲暮霞俱是美不勝收。」
她凝視著褪色的鼓面,指尖極輕的撫過下方的小字。
左卿辭挑了一個平緩的開頭:「殷長歌和沈曼青與你誰長誰幼?」
僵持了好一陣,左卿辭耐心的等,終於聽到了回答。
蘇雲落開了口,「他們入門在先。」
既然有了回應,第二個問題就順理成章,左卿辭再度開口,「你討厭他們,為什麼?」
這是清晰可見的事實,雙方似乎都無甚好感,即使溫柔如沈曼青,對她也並無多少同門之誼。
她忽然答非所問:「那邊知道了?」
左卿辭當然明白她在問什麼,「殷兄和沈姑娘似無意將此事告知尊長。」
撂下拔làng鼓,她的目光投過來,帶著警惕與戒備,「你到底要問什麼?」
左卿辭淺淺一笑,話語意味深長:「我想知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她呆了一陣,說不出是什麼神色,半晌才道:「什麼佳人,我本來就是個賊,遇到師父時就是如此。」
左卿辭輕挑了一下眉,等她說下去。
大約太久不曾回憶,她的思緒有點遲緩,好一會道:「我自小不知道父母是誰,跟著一個賣藝的班子流làng,一個城一個城的換,平日走繩賣解討幾個錢,下了場就在街市里偷東西,晚上交給班主。年紀小,被抓住頂多受些打,不會送去見官。」
一個問題換一個回答,左卿辭接著問下去,「你是如何遇上蘇璇?」
她沉默了一會,又去拔弄那隻小鼓:「記得在鳳陽,兩天沒有偷到東西,班主不給吃的,我餓得發昏,走繩的時候一腳踏空,不是師父路過接住就沒命了,後來師父給名字,說我是從半空掉下來的,就叫了雲落。」
左卿辭問的很細,「他當場就決定收你為徒?」
她的話語停了一剎,良久嗯了一聲,「師父看我可憐,就收了我。」
好心的遊俠路上揀一個累贅,這種事不算罕見,但肯收為徒弟的不多,左卿辭打量著她的神色,「當時你幾歲?蘇璇比你長上多少?」
她蹙了一下眉,最終勉qiáng道,「師父說我可能四五歲,那時他剛下山沒幾年,大約十七。」
左卿辭看出抗拒,換了另一個話題,「為什麼離開正陽宮?」
她的回答沒有半分留戀,「世上待我好的只有師父,師父走了,我也不想再呆下去。」
左卿辭拾起被她跳過的疑問,「沈姑娘和殷兄與你曾有過節?」
暗色的瞳眸一片漠然,她答的很疏淡,「我入門比其他人晚,出身低,學劍的天份也差,他們認為我不配做師父的徒弟。既然已經遠離,我不想再有任何關聯。」
想起大漠中沈曼青邀劍的姿態,左卿辭心下一動,「難道沈姑娘對你也是如此?我看她在天都峰對師弟師妹極有耐心,行事公正,不像是狹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