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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19:08 作者: 靈希
她的手絕望地落在被單上,死死地抓緊了被單,手指頭因為太過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來,額頭上都是冷汗,又一陣疼痛驟然從腹部崩裂般傳上來,她整個身體忍不住都佝僂起來,渾身打顫,「醫生說我什麼?」
「醫生說……醫生說恐怕小姐你以後很難再有孩子了。」芸兒拖著哭腔說。
她只聽得這一句,幾乎是從心底里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呼號,那樣一種絕望,便仿佛巨石向著她的頭狠命地砸過來,剎那間天崩地裂,渾身化為齏粉,她一下子便厥入地獄般的黑暗中去,人事不省了。
天剛入秋,她就披上了深秋才用得碎雲披,那碎雲披很長,細密的穗子直垂到腳踝,她現在很怕冷,身體極度虛弱,她用碎雲披緊緊地裹住了自己消瘦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上,便仿佛是將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的蠶蛹。
她數落地窗外的銀杏落葉,看著金huáng色的小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一片,兩片……有時候一數就是一整天,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姜曼琳再也沒來看過她,但她還能在無線電里聽到姜曼琳的聲音,聽她柔qíng婉轉地唱著《遊園驚夢》,她紅得那樣快,竟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在整個金陵,還有誰會不知道昆角姜曼琳的聲名。
芸兒來勸她,「小姐,你都在家裡悶了兩個多月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新空氣。」
她不想動,但架不住芸兒慫恿,「哪怕是坐在車裡看看車景也是好的。」
後來她到底還是出了門,正是傍晚時分,車開到金陵最大的戲園子「滿堂chūn」,芸兒趕緊叫住了司機,笑眯眯地對她說:「小姐,不如我們進去聽個戲吧。」
司機在一旁道:「你看人都擠滿了,這個時候進去,恐怕沒有位置。」
芸兒道:「還沒進去看,怎麼知道沒有位置,我先進去瞅瞅。」
芸兒竟真的找到了二樓的包廂,扶著她進去坐下,又親手剝了些杏仁,用手帕託了來給她吃,又忙著去倒些暖茶來,她只喝了一口熱茶,就聽得台上一陣鑼鼓敲打,她朝台上看去,就見「杜麗娘」搖搖曳曳地走上台來,才一開腔,便已奪得了一個滿堂彩,台下掌聲雷動。
她記得當年她與姜曼琳一起學戲的時候,師父總要教訓姜曼琳唱腔中煙火氣太重,而偏偏崑曲,雅是靈魂,最忌諱煙火氣。否則怎麼叫水磨腔?
然而,師父當時也肯定沒想到,如今姜曼琳竟能到今天這一步。
那戲演了半場,就聽得喧鬧的台下一陣異動,她下意識地看過去,陡然間心口一跳,就見好幾名侍從官簇擁著他上樓,一路上了對面的包廂,戲園老闆早就笑容滿面地迎上來,親自奉迎,取了取燈兒來為他點菸。
他不耐地揮揮手,戲園老闆知趣地退了下去。
姜曼琳還在台上溫柔婉轉地唱著「那牡丹雖好,他chūn歸怎占的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唱到最後那一句,她將水袖一甩,一雙qíng意濃濃的眸子朝二樓包廂里那麼yù說還休的一掃,端的是顧盼含qíng,chūn風拂面。
他微微一笑,鼓起掌來。
她下樓的時候看不清樓梯,險些摔倒,要緊緊攥住了芸兒的手才站得住,腳下的路好似是柔軟的海綿,一漾一漾地,她只覺得噁心,胸口裡好似有什麼東西直往上涌,走到樓下的時候就聽得兩個看客議論,其中一個道:「看來姜老闆要下場了,別人也沒什麼看頭,咱們回去罷。」
另一個道:「這才到《山坡羊》,後面不是還有好幾折呢嘛,姜老闆怎麼就下場了。」
那人低聲笑道:「你這沒眼色的,你往樓上看看,虞家大少已經到了,姜老闆自然是心急火燎地要到小公館裡唱《山桃紅》,哪有空還管你的《山坡羊》。」
是虞明軒一手捧起了姜曼琳,他為搏她一笑,簡直是一擲千金,什麼都做得出,只要姜曼琳開唱,無論在哪個戲園子,准有一個特廂里坐著虞明軒,他甚至為姜曼琳灌錄唱片,讓姜曼琳在人前人後出盡風頭。
這樣一來,住在小樓里的蘭卿卿,早就被他拋諸腦後,成了過眼雲煙。
她倒沒有想到,姜曼琳會來看找她。
正是初冬的時候,她因為著了涼,從早上開始便吃不下去東西,芸兒也沒法子,到了傍晚的時候,姜曼琳來了,穿著一件碧色織錦棉斗篷,一進門就脫了下來,用手絹子拂了拂身上的雪珠,笑意盈盈地道:「卿卿,這一向忙得緊,沒能來看你,你可不要怪我,其實我這心裡,一直都念著你呢。」
芸兒氣不過,道:「你若真念著我家小姐,就不該做下那些『好事兒』。」姜曼琳一怔,笑道:「呦,這丫頭好大的怨氣。」
她輕聲道:「芸兒,去泡茶。」
芸兒那臉上還有不忿之色,卻還是聽從吩咐走出客廳去,姜曼琳搖搖曳曳地走到了蘭卿卿身邊坐下,半晌才輕聲道:「卿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不說話,倒要看看姜曼琳要怎樣把一齣戲演下去。
姜曼琳嘆了一口氣,「我倒沒有想到他竟然會看上我……」她那句話沒有往下說,看了看蘭卿卿的臉色,默然道:「咱們做女人的,就是命苦,萬事都是身不由己,卻又傻得緊,明知道男人沒有幾個真心的,卻還要飛蛾撲火,自欺欺人。」
姜曼琳說到這裡,卻又微微一笑,「不過他對我,倒是真心實意,前一陣子他父親私底下安排人想把我送出金陵,我又反抗不過,幸虧他半路趕來,才把我救下來,我後來才知道,他因為我與他父親大鬧,父子兩個吵了個昏天黑地。」
她說到這裡,更是忍不住笑,「他倒像個小孩子,賴在我這裡竟不肯回去,後來還是他父親的副官來找他,他才走,你知道那副官一見我面叫我什麼?」她的語氣頓了頓,唇角微揚,「叫我二夫人。」
她坐在那裡,把頭微微一轉,兩行熱淚便滾了下來。
姜曼琳「哎呦」一聲,趕緊拿出自己的手絹來給她擦眼淚,連聲道:「卿卿,我知道你心裡苦,等過幾天,我替你去求求他,讓他放了你。」
她只覺得好似萬蟻噬心一般的難受,那眼淚更是禁不住,就在這時候,忽聽得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極其熟悉,她的心剎那間緊緊地吊了起來,抬頭去看,果然就見他從外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他的貼身副官,他竟然是滿臉憤怒的神色,那目光在客廳里一掃,竟最先定在了姜曼琳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誰讓你來這兒的?」
姜曼琳卻是不慌不忙,站起來微笑道:「怎麼?我來看看我自己的妹妹,都不行麼?你對她不管不問,我可沒有你那樣的狠心。」
他的神色冷冷地一頓,咄咄地望著姜曼琳,忽然大踏步上前來,拽起姜曼琳的胳膊就往外走,姜曼琳倒沒想到他會這樣做,連斗篷都來不及拿,竟就被他拽了出去,嘴裡還不住地嗔道:「哎,你發什麼脾氣,總得讓我和蘭妹妹告個別。」而那聲音,也隨著他的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了。
經過先前的一場喧鬧,此時的客廳,卻比先前越發的安靜。
他從來到走,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芸兒怔愣地站在客廳一側的拱柱旁,半晌怯生生地抬頭看了一眼蘭卿卿,輕聲道:「小姐。」
蘭卿卿轉過頭去,看著景泰藍花瓶里胡亂cha著的幾枝梅花,她伸出手來,將那些梅花慢慢地擺正,取了高低姿勢,這cha瓶梅果然就比剛才好看了許多,她忽然輕聲道:「廚房裡有什麼吃的?」
芸兒一怔,半晌道:「有新熬的小米粥,我怕小姐你好幾頓沒吃飯,胃不受用,特意讓張媽還往裡面加了蓮子紅棗,最是補身體的。」
蘭卿卿微微一笑:「小米粥好啊,我以前跟著師傅學戲的時候,只有上台那一天,才能吃得上一頓呢,不過可沒有你這麼多的講究。」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對芸兒道:「我餓了,我要吃飯。」
正下了雪,姜曼琳一步三滑地被虞明軒拽上了車,就聽得「嘭」的一聲,那車門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關上了,姜曼琳一口氣還沒有喘上來,他已經從另一面上車,臉上的神色冷冰冰的嚇死人,副官也已經上了車,坐在前面,對司機道:「開車。」
那車開了起來,姜曼琳神色稍定,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竟然冷笑一聲,「怎麼了?我刺著你的心肝,你不高興了?」
她那話才落,他揚手便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極大,她一頭便撞到了前面的倒座上,耳旁「嗡」的一聲,只覺得嘴裡一股子腥甜,半邊臉火辣辣的疼,他又一把把她拽了回來,眸子裡是一種咄咄bī人的煞氣,「你再敢去找她,我要你的命!」
她道:「我現在總算知道了,你害我,你就是成心害我!」
他冷笑:「你早該知道!」
她的嘴唇上是殷紅的血,這會兒淒冷的一笑,「從一開始你就算計好了,你對我越好,只是為了讓我死得越慘!」
他淡淡道:「你欠著我一條命,你就該替她死!」
姜曼琳豁出去了,惡狠狠地道:「那條命是誰欠下的,你回去問你父親,他連自己的親孫子都下得去手,我要是死了,到了地獄裡化作厲鬼,也要詛咒你們虞家斷子絕孫。」
她本以為她這一句話會讓他更加的憤怒,卻萬萬沒有想到,他聽到他這一句,反而把手一送,將她推到一邊去,她好似一隻使盡了全身力氣的貓兒,蜷縮在那裡喘著氣,再也動彈不得。
他轉頭看向窗外,窗外是茫茫的夜色,泛到他的眼底,成為一片鐵灰的顏色。
她打電話到他的副官那裡兒去,只說是想見他。
副官倒有些為難,不好意思地道:「蘭小姐,軍長已經請纓帶兵上瀘平戰場了,這陣子忙得很……」
她道:「你讓他來,我只有一句話要跟他說,不耽誤他多久功夫。」
他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下著大雪,因為快要臨近新年了,所以遠遠近近有些煙花pào竹之聲,他一路走進臥室,就見她站在窗前看煙花,臉上的神色平靜的好似沒有波瀾的水面。
他轉身坐在了沙發上,淡淡道:「找我什麼事兒?」他隨手拿出一根煙來咬在嘴裡,從洋火里拿出一根火柴梗子,準備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