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恩

2023-09-24 18:12:58 作者: 平白兄
    天恩馬場位於京兆東市,原是先帝潛龍時練馬之處,後來皇家開闢了京南圍場,此處便成了大安權貴子女練馬的地方。

    此刻,在天恩馬場的外側,有兩個姑娘並排走著,身後還跟著不少牽馬的僕從。

    其中一個圓臉姑娘說道:「阿寧,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方才真是嚇了我一跳!還怕你昏過去了!」

    被稱作阿寧的姑娘笑了笑,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容,輕聲回道:「老身……我沒事,你放心。」

    她差點忘了,如今的她,不是南平顧家榮顯的老太君,而是松陽葉家的葉綏。

    葉綏,小名阿寧,與好友沈文惠來到天恩馬場練馬,卻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只是眩暈了片刻,馬上就醒過來了,幸好沒有什麼事……

    其實,不是這樣的。

    葉綏清楚記得,她從馬上摔下來之後,的確是昏了過去,三天三夜後才醒過來——這是她親身經歷的事情,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她聽著沈文惠絮絮的話語,腦中飛快回想著——

    太寧五年,她四十歲壽辰,皇上令少府監官員送來了一箱箱壽禮,朝中許多官員也送來了各式珍玩,她那些孝子賢孫們爭相為她介紹,幾乎要晃了她的眼,然後……

    然後,她醒來便在天恩馬場,身邊有無比擔憂的沈文惠,閨閣時的好友惠姐姐。

    天恩馬場啊……她記得實在太清楚了,這是她一生最後一次騎馬。她記得,她及笄之後不久,曾與惠姐姐來過天恩馬場。

    如今,是那時候?二十五年前?!

    到底有多年養出來的涵氣功夫,儘管她心中驚駭不已,面上卻一點也不顯。

    沈文惠見她沉默,還以為她被嚇壞了,勸慰道:「阿寧別怕,下次我們再來,讓馬場的守衛在一旁看著便是。」

    葉綏微張著嘴,想說些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

    惠姐姐估計想不到,前一世,這是她們最後一次來天恩馬場了。

    不久之後,惠姐姐因為沈家出事,匆匆遠嫁至劍南道益州,就一直沒有回過京兆;

    而她自己,因為這次墜馬昏迷了三天三夜,落下了畏馬的心疾,再也沒有騎過馬了。

    不想,她竟再一次來到天恩馬場,再一次從馬上墜下來。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很快就醒過來了,而不是像前世那樣昏迷被抬回去……

    這時,馬場入口響起了嘶嘶馬鳴,數匹駿馬飛馳而入,正迅速往葉綏她們方向疾馳過去。

    葉綏下意識順著聲音看過去,卻隔得遠了些,只見到醒目的紅色。

    她身邊的沈文惠卻像想到了什麼,神色驀地變得蒼白,顫聲道:「是……是緹騎!是緹騎!」

    葉綏腦中正混沌,一時沒有想起來緹騎是什麼,不明白沈文惠何以這麼驚慌害怕。

    片刻間,那些駿馬軍士便來到了眼前,葉綏也能看清楚了:他們都穿著紅色軍服,軍服上繡著獨特的圖案。

    這圖案,四翼蛇首,騰雲駕霧,這是……鳴蛇服!

    鳴蛇一出,邑有大災,這是代表災難不幸的鳴蛇服!

    到了這一刻,葉綏終於想起什麼是緹騎了,也知道沈文惠為何這般害怕了。

    永昭年間,國朝設有緹事廠。緹事廠是直接聽命於皇上,執掌詔獄、專司緝捕的特務機構,其刑罰之可怕、行事之狠辣,就是大安的深閨姑娘都曾聽說過。

    緹騎是緹事廠的辦事官員,傳言緹騎一出,必有伏屍流血,腥風血雨不止。

    如今緹騎出現在這裡,莫非是天恩馬場出了什麼事?

    駿馬飛馳而過,緹騎自然不會有回應,也沒有人會在意馬場側的兩個小姑娘。

    沈文惠重重吁了一口氣,開口道:「幸好走了……」

    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了「篤、篤、篤」的聲響,原來在剛掠過的緹騎之後,還有兩三騎在慢悠悠走著,仿佛閒庭信步。

    這三騎同樣穿著鳴蛇服,腰配七星刀,顯然也是緹騎。

    待看清楚為首那一人,葉綏不禁心中一顫。

    這個人,這個人還活著啊……

    這個人穿著紅色的鳴蛇服,更顯得膚色雪白,容貌俊美無儔,似能讓天地間一切都黯然失色。

    只是他神情太淡,淡到幾乎不可見,無端有一種攝人的殺意。

    在他經過的時候,所有人都低頭屏息,不敢多看一眼。

    仿佛只要被他輕輕看一眼,便會身首異處鮮血塗地……

    事實上也是如此。

    這個俊美無儔的人,便是緹事廠的首領,皇上指定總督緹事廠的辦事太監,大安朝第一的大宦官。

    他權傾朝野,便是中樞三省的主官見到了,都要恭謹地敬稱一聲「督主」。

    緹事廠督主,汪印汪大人,他竟然在這裡!

    葉綏愣愣看著他,反覆浮現在心頭的,竟然是「他還活著他還活著」這麼一句。

    是了,是了,她剛剛及笄不久,如今還是永昭十八年,他當然還活著!

    「篤篤」的馬蹄聲漸漸遠了,沈文惠推了推呆楞的葉綏,低聲說道:「阿寧,你作死啊,為何一直盯著他看?你知道他是誰嗎?」

    葉綏點點頭,她當然知道他是誰,還見過他幾面。

    沈文惠卻狐疑驚惶,急急提醒道:「你真知道他是誰?這是緹事廠的督主汪大人!你可別糊塗了,這個人很可怕,惹不得!」

    剛才她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喘,餘光看到葉綏直愣愣的,生怕葉綏闖了大禍。

    那個汪大人,豈是能直直盯著看的?!

    「幸好汪大人不計較,以後切勿這麼無禮了,阿寧你可千萬要記住,有些人,連看都不能看!」沈文惠再三說道。

    葉綏又再點了點頭,讓沈文惠放心,眼神略帶了些迷茫。

    看都看不得……汪督主權重至此!

    也對,此時緹事廠還存在,上千緹騎還沒有成為歷史,汪督主掌管緹事廠,權勢滔天,沒有人能掠其鋒芒。

    那又怎樣?

    誰能想到,三年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朝野的汪督主,會那樣憋屈地身死?

    誰又能想到,三年後,人人畏懼的緹事廠,會不復存在?

    到了她四十壽辰的時候,曾威名遠播的緹騎,早就沒有人提及了。

    想及此,葉綏渾身一僵。沒錯,汪督主是身死了,但葉家一眾人,卻比汪印還要早死許多!

    葉家,她生長的葉家,她的爹娘……

    直到這個時候,葉綏的神智才完全回籠,她終於清醒地認識到:她回來了!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她要馬上離開天恩馬場,她要立刻回去看看……

    葉家,她二十多年都不曾回去過的葉家,現在如何了?

    在遠處,在葉綏聽不見的地方,有緹騎低聲請問道:「廠公,可有不妥?」

    汪印搖搖頭,淡淡道:「本座無事。」

    那個小姑娘,竟敢一直看著本座,可真是有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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