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頁
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那石棺內傳來一把極低,也是極冷寂沙啞的嗓音:「流桑來了也好,能讓她稍解鬱結,她若是這麼下去,遲早得生出病來。」
觀滄海身子靠在密室牆上,苦笑道:「從前我幫著你騙她一次,如今我又幫著你騙她一次,她大約做夢也不會料到,什麼屍骨上有異,都是我照著那具骨頭的傷痕編出來唬人的,而這宅子裡依舊是和前次一樣,多藏著一個你。」
他有些感慨地道:「你又何苦如此呢?在她面前詐死,騙她傷心流淚,縱然她鬱結成疾,難道病因不是你?」
棺材裡聲音又淡淡道:「自然是要騙她我死了,長痛不如短痛,難道要叫她日日瞧著我這副模樣?」
聽他如此說,觀滄海又是一嘆。
他雖視物不便,但也知曉容止現在的情形,倘若如今有個眼目清明的人來到棺材邊往裡瞧,定會瞧見做惡夢一般的情形:棺材裡躺著一個人,但是這個人幾乎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他全身的肌理骨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開破碎,又迅速的癒合生長,他的身體棺材底浸泡著一層濃厚的血水,人形的物體就躺在這血水之中,身體在破碎死亡與復甦重生之間不斷地徘徊。
從棺材裡傳來的聲音,便是骨骼肌肉碎裂再癒合的聲音。
「我現下的模樣,縱然是不相干的旁人瞧見,也會連著做好些天的噩夢,她定然難以承受……咳咳咳……」
他話說一般忽然好像被嗆到一樣劇烈咳嗽,觀滄海忍不住問道:「怎了麼?」
過了好一會兒,容止才若無其事接著道:「方才嗓子碎了一會……我不告訴他,一來是這半生半死的模樣實在不能見人,更何況,不知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或許最終我還是會死,與其讓她陪著我受折磨,倒不如一開始便告知她我死了。」除了腦部稍為完好一些,身體各部分都在被看不見的力量解離成細小的碎塊,很快又迅速地生長痊癒,迎接下一輪的破碎,每一分的痛感都直接傳遞入腦海之中,永遠無法到達盡頭,在漫長的痛苦折磨之中,容止已經分不出現在是黑夜還是白天,也記不得現在是什麼時候,只能通過時不時前來探望的觀滄海獲知時間的變化。
從幾個月前他一躍跳下江中開始,便一直在重複這樣的過程,他的身體被那股強橫的力量衝擊得幾乎碎裂開,可是卻又有另外一種力量修補著受損的身軀,讓他不至於死去,但是這樣的活著,容止也不知道會不會比死去更糟糕。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沒有半刻休息的時候,摧毀,蘇生,摧毀,蘇生,在看不到邊際的,身體極致的痛楚之中,他在生與死的界限處緩緩徘徊,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思路依舊無比清晰,而他的眼眸,在沒有流血的時候,依舊穩固沉靜,幽深堅定。
第285章 沒有遇見你
自打流桑來後,楚玉的心情終於漸漸紓解,如同過了很長的隆冬,如今終於窺得些許細微春光。
人的心其實是有很強大韌性彈性的,只要有一息未死,一念未絕,就能慢慢地活過來。
但這並不代表,楚玉就因此忘記了容止。
她永遠都不會忘懷,她曾經愛過,離開過,惱怒過,但是卻從未真正憎恨的人,縱然容止死了,也是她心中永遠閃耀著光輝的寶石。
她過去愛著,現在愛著,將來也會繼續愛著這個人,她現在願意承認,即便生命不再,有的東西,是可以永恆的。
流桑留下來,給家中增添了不少活力,楚玉終究也沒趕他走,但看他模樣,也約莫明白了些什麼,再不提其他,只用他的方式給楚玉解悶。
這一日,楚玉忽然聽見門口的方向,傳來流桑的高聲喝罵:「你來做什麼?你還好意思來?給我滾!」
緊接著伴隨著一陣兵器交戈之聲,期間還夾雜著流桑的喝罵。
楚玉有些吃驚,流桑平時也是挺好說話的孩子啊,怎地會這麼破口大罵?正好桓遠就在附近,楚玉便請他去看看怎麼回事。
沒過一會桓遠帶著複雜的神情走回來,道:「天如鏡在門口,說要見你。」
楚玉愣了愣。
桓遠神情擔憂地望著她,遲疑道:「你,見不見他?」與流桑不同,桓遠並沒有一見到天如鏡便發怒趕人,對於這個人,他認為楚玉更有決斷處置的權力。
楚玉忽然一笑,道:「自然要見,為何不見?你讓人傳話給流桑,讓他把人帶到客廳等著,你順便去請觀滄海來,我去換件衣裳。」
推著輪椅慢慢回到自家臥室,因為她行動不便,所以在這座宅子裡,一切門檻都是不存在的,階梯都用緩和的斜坡取代,就是怕她一不小心給絆著摔著。
關上臥室門,楚玉先自行換了衣衫,接著才從枕頭下取出一隻木匣,打開蓋子,銀白色的手環光澤流轉,楚玉低頭冷笑一下,蓋上蓋子,放在椅子邊,又慢慢地轉動輪椅出去。
客廳里流桑和桓遠已經在等著,前者臉上還有些不忿之色,楚玉沖他們點頭一笑,接著便轉向站在客廳中央的三人。
居中的是天如鏡,他兩側站著他兩個師兄,方才與流桑動兵器的便應該是他們。
楚玉和天如鏡看到對方時,彼此都是一怔。
天如鏡還是那副衣衫乾淨裝束整齊的模樣,但是他整個人好像瘦了一大圈,臉上仿佛一點肉都瞧不見,紫色衣袍如同掛在架子上,空蕩蕩地撐不起來。
而天如鏡看見楚玉竟然是坐著輪椅來的,形銷骨立的面容上浮現詫色,站在他身旁的,越捷飛忍不住開口問:「你的腿?」他與楚玉畢竟曾主從一場,雖然他最終還是聽命於師門的,可相處那些日子,要說他對楚玉全無恩義,那是騙人的。
正如干林不忍心地救下劉子業,那時越捷飛也曾好幾次想來洛陽暗示楚玉小心些,卻被馮亭及時發覺阻止。
楚玉微笑道:「凍傷了,托你鏡師弟的福呢。」她眼波溫柔,聲音和藹,但說出的話卻帶著冷厲尖銳的譏諷,每一聲都直刺天如鏡的心臟。
天如鏡不安地抿了抿蒼白的嘴唇,低聲道:「對不住……」
楚玉也沒多看他,只讓桓遠將她推到主座旁,扶她坐上去,順手她又把盒子拿在手上,道:「你來我這兒,是問我要那手環的吧?」
她也懶得多說廢話,直接幫他開門見山。
天如鏡卻恍若未聞,只仿佛失神一般望著楚玉,他可以清楚地看見,楚玉眼中寫滿了對他的嫌惡,就連偶爾不得不對著他說話,也仿佛看著什麼骯髒醜惡的東西。
楚玉不耐煩地重複說一遍,道:「但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你若是想要,總得付出一點代價。」
天如鏡輕飄飄地笑了起來,道:「我並不是來要手環的。」
楚玉訝然道:「你說什麼?」她聽錯了麼?
她冷然地,毫不留情地道:「不是來要手環的,那你巴巴地來我這兒做什麼?討罵麼?」
越捷飛有些不平,禁不住插嘴道:「你嘴上便不能饒人麼?鏡師弟也是身份使然,才會做出那些事來,他心中知道對你不住,一病病了一冬,稍稍好轉些便讓我來尋你。」雖然對楚玉有恩義,但看楚玉這麼嘲諷天如鏡,他還是要回護自己的師弟,「他此番前來,是……是……」
他好像要說出什麼,天如鏡急忙打斷他,道:「師兄,你答應我的。」
楚玉瞥了越捷飛一眼,微微慘笑道:「他是身份使然,天命驅使,難道就因為這樣,我便不能恨他?他有他的使命,可誰來還我容止?」她恨天如鏡,在容止之前,從未那樣強烈地喜歡過一個人,而在此之前,她也從未有過像這樣清楚而明晰的恨意。
越捷飛登時啞然。
再度轉向楚玉,天如鏡面上泛起一絲艱難,他緩緩道:「我不是來索回手環的,這手環,你不是一直想要麼?我需要找一個繼承人,正好你知道許多,通曉其中知識,做繼承人是再適合不過。」
楚玉這回是真的給驚著了,她狐疑地打量天如鏡:「你在打什麼鬼主意?」不會是想用這種蹩腳的藉口把手環給騙回去吧?
天如鏡苦澀地笑了笑道:「你若不信,可讓我服下毒藥,解藥拿在你手上,容不得我弄鬼。」
楚玉猶豫一下,還是同意了天如鏡的提議,畢竟她現在固然能把天如鏡千刀萬剮又如何?她的容止永遠回不來了,此外假如天如鏡肯自願服毒那是再好不過,也省得她讓觀滄海動手。
轉頭問觀滄海要了他比較厲害的一種毒藥,毒發時間為一刻鐘,倘若一刻鐘內天如鏡不能如他所言的做到,沒有解藥,便會毒發身亡。
楚玉甚至有點希望天如鏡是來拼死拿回手環的,乾脆毒死他好了。
但讓她驚訝的是,天如鏡竟然完全沒搗鬼,他很快速地讓她貢獻出一點細胞,手環記住她的DNA,接著轉移權限,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便完成了一切。
手環沒一會兒便套在了楚玉的手腕上,冰涼沉重的觸感讓楚玉有一種仿佛被什麼給鎖住的感覺,楚玉嘗試著發動一下手環的防禦功能,幽藍的光罩頓時籠罩在她身體周圍,這下子她才終於確信天如鏡不是誆騙她的。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便宜她?
皺了皺眉,她剛要說什麼,卻見天如鏡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道:「如今我總算能卸下職責,今後便交給你了。」他好像終於解脫了一般,整個人都顯得輕鬆不少。
楚玉負氣冷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拿著手環便會聽你的話去維護歷史?我若是偏要逆你的意改朝換代,現在你可奈何不了我。」
她一邊說,一邊從觀滄海手中接過來解藥,朝天如鏡遞過去。
畢竟天如鏡遵守了承諾,她也沒必要一下子毒死他,一想起容止,楚玉便又覺得,就這麼毒死他太客氣了。
可她畢竟不是一個惡毒的人,雖然有心讓天如鏡品嘗生死不如的味道,卻不知具體該如何實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天如鏡卻沒接那解藥,只露出一個飄忽的笑容,道:「你知不知道,每一個朝代,都有一個數,稱之為勢,假如這世上情形與天書所載不符,勢便會發生偏差,而一旦勢發生偏差過大,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身死。」
換而言之,其實每一代的繼承人,維護歷史,並不僅僅是維護著所謂天命,還存在著一絲自保生命的意圖。
假如歷史發生不可逆轉的偏差,那麼手環主人也會跟隨著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