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頁
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楚玉轉過頭去,看見一身紅衣的花錯,在另一個身穿斗篷看不清臉容的人的攙扶下,慢慢地走了上來。
原來花錯先前雖然受傷頗重,但容止的最後一箭,因他竭力阻了一下,只she進他胸口少許,並未觸及心臟,只是因失血過多暫時倒地昏迷,他身旁那人披著厚厚的斗篷,自稱是途經此地的旅人,花錯才一甦醒,在那人攙扶下走了一段路後,正好瞧見楚玉的足跡,便一路跟了上來。
容止話音才落,花錯便下意識尖銳反駁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死……你這是怎麼回事?」死裡逃生一遭,他的心境平和不少,可看見容止,卻還是禁不住想刺上兩句。
然而看清楚容止此時的模樣,發覺他身上的血並不是別人的,而是他自己的時候,花錯呆住了。
容止怎麼會到如此末路?
容止平靜無波地道:「你也不須費神殺我了,從前是我對你不住,眼下我便將死,也算是以命償你,以血還血,你解了心頭恨,便就此去吧。」
他懶洋洋地沖楚玉笑了笑,雖然遍身血污,笑意之間,卻有著十足春光明媚的味道,眼眸清遠高雅,正如最初見面那時。
「我不想留下屍身,你也莫要看著,這麼死去,必定很不好看。」
說罷,他後仰倒去。
他的眼睛裡已經全然看不見,腦海之中卻又有無數的影子飛掠而過。
這一刻,他的心完全地敞開,無數感情湧現出來。
對父母的冷漠,對師父的感激怨懟,對王意之的欣賞,對花錯的虧欠,對觀滄海的親情,以及最後停駐在意識之中的……對楚玉的……愛。
他是被囚困了,還是被釋放了?
……
楚玉跪坐在雪地里,慢慢地回想。
從最初到現在。
最初,是那春日杏花吹滿頭,誰家年少足風流。
後來,紅了櫻桃綠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伴隨著緩帶輕裘疏狂事,天闊雲閒向歌聲,拋了流光,便迎來那大多好物不監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想,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本以為,相見爭如不見,有情總似無情,分開來總是好些……可是,為什麼臨到終來,竟是這般境況?
楚玉仿佛感覺不到雙腿被凍得麻木,時間好像停滯了一般,她定定看著容止身影消失的地方,眼中所有的光彩都在剎那間寂滅。
花錯也同樣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忽然,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人,跌跌撞撞地上前跑了幾步。
雪地里有很多的血,容止說是還給他的。
「不……」仿佛受傷的野獸,花錯嗓子裡發出低低的嗚咽。
不是……他其實,不是想讓容止死……
其實,他只是氣不過,他恨容止無情無義,想看他受傷,想看他流淚,想讓他露出軟弱的一面,希望他看起來像……一個人。
就算容止騙他負他,傷他害他,他還是不想殺容止。
此刻容止死了,他反而整個人如同墜入永不回暖的寒冬。
容止死了,殺害他,也有他的一份。
花錯忽然悽厲狂笑起來,正如數年前與容止決裂之際,甚至比那時更多了幾分絕望。
為什麼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呢……他最想要的,並不是殺死容止,也不是看容止痛苦,而是回到最初那刻,兩人和睦談笑的時候。
就算是假的也好。
花錯的笑聲很快就轉為悽厲嘶啞,最後慢慢地低了下去,他左手拿起用來當拐杖拄的劍,看了看忽然啞聲道:「好,好,你還給我,我也都還給你,從你身上得來的劍術,都還給你!」
話音未落,他猛地揮劍,反手齊肩斬下自己的右臂!
一條手臂落在地上,鮮血噴灑出來,花錯原就身上帶傷,此刻傷上加傷,幾乎要昏死過去,他咬牙維持清醒,也不去看那他握了好幾年劍的手,只撕開身上衣衫,給傷處包紮。
勉強止住流血,他拖著蹣跚沉重的腳步,朝山下慢慢走去。
花錯下山之際,正與追上來的桓遠等人擦身而過,桓遠看著花錯這等狼狽模樣,心中更為駭異,直到看見楚玉,雪地里就只她一人獨自跪坐,周圍是繽紛血色,而一個被斗篷包住臉的人在一旁不遠處站立,四周遍地茫茫,看不到容止身影。
桓遠走到楚玉身邊,這才瞧見她空茫的眼色,禁不住心下一慟,他扶上她的肩頭,低聲輕喚:「楚玉……楚玉……」
也不知叫了多少聲,楚玉的目光才逐漸有了些焦距,她抬起手,用力攥住桓遠的手腕,指節緊繃發白。
見到楚玉現下情形,他也估摸出容止凶多吉少,他手腕吃痛,卻不掙開,只望楚玉能好過些。
微微張開嘴唇,楚玉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容止走了。」
她發出聲音來,這才恢復了思考的能力,先前發生的一切再度在腦海中轟然回放。
相聚之後是永遠的別離,紫霞仙子後來絕望地說:「我猜到了這開頭,卻猜不到這結局。」
……周身徹骨寒冷。
楚玉淚流滿面。
……
靜靜地等待楚玉的神情緩和一些,桓遠才彎身扶著她的雙臂,道:「起來吧,地上太冷,莫要傷了身體。」忽而又想起站在一旁穿著斗篷的人,他忙轉過頭去,對那人道:「不知道這位兄台留在此處,可還有什麼事?」
那人一直一言不發,讓他有些不安。
對方伸手拉下斗篷,楚玉看見那是一隻帶著傷痕的手,接著,她瞧見了那人臉容。
已經過了這些年,從前的少年面孔,已經褪去了生澀的稚氣,經過風霜琢磨的眉眼,更加地陰沉冷厲起來。
但這是楚玉幾年來都不曾忘懷的臉容。
曾經的少年暴君,此刻長成了一個陰沉的青年,他沒有死,他活了下來,他站在楚玉面前,比幾年前還長高了些,就那麼陰戾而沉默地望著楚玉。
楚玉可以看出,他吃了很多苦,他的手上有經年的傷疤,身上穿著陳舊的衣服,這對養尊處優的皇帝而言,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該來的,總會來的。
楚玉忽然釋然,反而在這個時候,非常輕鬆地對劉子業笑了笑:「你是來殺我的麼?那就來吧。」
她神情淡然無畏,心中卻充滿了鬱郁的悲痛絕望,眼看著因她而敗因她而亡,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現在劉子業出現在眼前,她反而覺得,好像忽然找到了解脫的道路,假如就這樣死去,一了百了,也未嘗不好。
劉子業靜靜地看著她,當年壽寂之等人與劉彧部下串謀弒君,他逃入竹林堂里,眼看劍尖便要及頸,那日請假外出的干林卻忽然趕來,救下他。
干林是天如鏡的師兄,一直擔任著劉子業的侍衛,劉子業性情雖暴戾,待他卻甚寬厚,他本來應該照天如鏡的吩咐對此事袖手旁觀,但終究是舍不下數年恩情,暗中前來出手救下劉子業,讓壽寂之斬下旁邊小太監的頭顱,抹上血污當作劉子業已死。
隨後干林送劉子業出宮,放他自行離去,如此才保下來一條性命。
失去皇位離開建康,劉子業這才想起楚玉臨別前欲言又止,似乎分明是知道了有人要謀反,卻隱下不說,他心知復位無望,最為怨恨的人,是楚玉。
「阿姐。」劉子業緩緩開口,叫出這個久違了數年的名字,「你要財物,我給你,你要地位,我給你,你要男人,我也給你,縱使你要這個江山,只要你開口,我就是把皇位讓你一半又何妨?可你為什麼要害我?」
他的聲音較之數年前低沉許多,已經是成年男子的音色,此番帶著隱痛說出,更顯飽歷滄桑。
楚玉望著他,卻只是笑,她滿不在乎地道:「解釋這些有什麼用呢?難道我要求你饒了我不成?」
彼時,他是皇帝,她是長公主,現下,他是落魄流浪的復仇之刃,她是心灰若死的飄渺浮萍。
現下她只覺一切都是空的,連性命也可有可無,誰要拿去,便拿去好了。
桓遠見此情形,連忙側身擋在楚玉身前,但劉子業只伸手一撥,便將他整個凌空摔出去,桓遠本用一隻手扶著楚玉,這麼一摔,連楚玉也被摜倒在地,她不像桓遠摔得那樣重,卻不起來,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地里,像一尊沒有生機的雕像。
劉子業靜靜地望著她。
這些年來,他不斷地尋找楚玉,他相信她一定未死,他一定要找到她問個究竟,他一定要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憤。
第一年,他滿腔恨意,只想一殺楚玉為快。
第二年第三年,他從南走到北,一路上看了許多,經歷不少磨難,漸漸地,仿佛也懂得了一些,知道當初自己做皇帝時,是怎麼樣的。
但是他依舊沒有放棄尋找,他去過很遠的地方,比北魏更北的地方,比南朝更南的地方,他做過很多事,殺過人也救過人,只覺昨日全非。
但他始終不甘心,他縱然是負盡千萬人,也不曾負過楚玉,他要問楚玉要一個公道。而現在,終於給他找到了。
劉子業拔出腰間的彎刀,走向楚玉,貼在她纖細的頸間,卻遲遲斬不下去,他本以為楚玉會哭泣害怕求饒,可是她現在的模樣,卻仿佛比死人死得更徹底。
這時,他瞧見楚玉的披風領子鬆開了,冷風灌進她的頸項,便不由自主地放開刀,伸手去給她繫緊,這個動作和情形是如此的熟悉,劉子業猛然想起來,當年臨別之際,他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風,給楚玉穿上,還小心地給她繫緊領口。
此時她穿的正是當初他給她的那件黑色狐裘,還是數年前那麼嶄新的模樣,這些年來她都不曾丟棄。
時光是這樣殘酷地輪轉,可以將愛變成恨,也可以讓恨徹底消弭。
劉子業顫抖著手,他猛然站起來用力踢了楚玉一腳,高聲叫喊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
她為什麼還留著這件衣裳!讓他下不了手!
恍若瘋狂一般,劉子業轉身朝山下跑去,很快便再也見不著。
……又下雪了。
地面上的足印,血跡覆蓋上一層銀白,那樣悽厲與潔淨。
桓遠掙扎地站起來,回到楚玉身邊,用力抱住她。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將愛和恨都掩埋。
第283章 春閨夢裡人
楚玉在雪地里太久,凍傷了雙腿,血脈不通,以至於一整個冬天都不能自如行動。找了幾個大夫都說不能醫治,若非觀滄海及時趕來,加以援手,楚玉這雙腿或許便會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