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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門邊的觀滄海單手解下蒙在眼前的錦帶,隨手棄置一旁的屏風上,他緩緩走到牆角,站定在盆架前,就著銅盆中的清水,用沾濕布巾後輕輕擦拭臉頰邊緣,浸了一會水,他的頰側逐漸浮現一條不大起眼的白線。

    手指探入那白線之中,指尖輕挑,挑起來的卻是一曾肉色的薄膜,就著水盆邊沾水慢慢掀開來,如此從臉上撕下來好幾層,才終於露出真實的臉容。

    他緩緩地張開一直閉合的雙眼。

    秀麗溫雅的眉目,並不如何張揚尖銳,可是那清幽高遠,從容自若的氣韻,卻仿佛擁有刻入心臟骨髓的奇異魅力。

    聽到他卸除偽裝的聲音,軟榻上的觀滄海笑道:「你總是這樣冒我名義也不是法子,總有一天你得用自家臉容去對著他,總不能扮我扮一輩子吧……容止師弟。」

    一個人,是很難完全偽裝成另外一個人的,這一點不光精通此道的容止知道,了解過一點改裝知識的楚玉也知道。

    偽裝改換,不外乎是從著裝,身材,相貌上著手,身材可以在衣服內做文章,但每個人的相貌,卻是不盡相同的,改變相貌很容易,但完全模擬某人的相貌,卻有很高的難度,昔日容止扮作劉子業,也是在光線不好的屋內靜坐,那已經是做到了極致,但倘若在陽光下活動,長期相處不露破綻,卻是不可能的。

    可是觀滄海例外。

    因為正在治療雙目,他面上覆著幅度頗寬的錦帶,覆蓋住了眉眼,以及大半鼻樑,這就首先掩蓋了人臉上最為重要,也最難改變的外貌特徵,兼之觀滄海先前與楚玉並不算熟識,縱然有些微差別,楚玉也不會留心。

    再者,錦帶之中所浸的藥汁,藥香始終伴隨觀滄海身側,這在掩蓋了特徵的同時,又給他自己增加了一條特徵,在旁人眼中,一想到觀滄海,腦子裡的第一印象便是一個眼蒙錦帶,身染藥香的青年,只要看到錦帶,聞著藥香,那麼觀者便會下意識地認為這是觀滄海,不會更多留神細微處的異樣。

    因著這兩重緣由,容止扮作觀滄海的模樣,一年多來,楚園之中竟然無人覺察。

    「滄海師兄。」容止喚觀滄海的聲音十分文氣,話語之中卻儘是掌控一切不容辯駁的意味,「這是我的事。」

    「哈。」觀滄海笑出聲來,「確是你的事,但是師弟,你在我這裡,已經有一年多的時光,平城有了大變故,天如鏡突然現身,想必是衝著你來,墨香已然支撐不住,你若不早些做出決斷,只怕真的會危害己身。」

    頓了頓,他語調放平,變得有些低沉:「你素來殺伐決斷,狠毒無情,沒有什麼不能割捨,沒有什麼不能放棄……容止師弟,你這性情著實可憎,但你若變了性子,我瞧著反而更為古怪。」

    容止從容不迫,微微笑道:「我如今也不曾軟弱可欺,滄海師兄,你多慮了。」

    觀滄海不信地冷笑一聲,這一年多來,他看在眼裡,容止冒著他的名義,去與楚玉結交,原本說好只在他這裡留四五個月調養身體,待四五個月過去後,又說要再留兩個月,兩個月又兩個月,一直至今還維持著原狀。

    也許在別的事情上,容止依舊擁有他一貫的冷酷鎮定與縝密,他的判斷依舊精準無誤,縱然身在千里之外的洛陽,亦能影響著平城的局勢,他站在馮太后身後,引導著她奪取北魏的權勢,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排布他的棋盤。

    可是在去留這方面,他出爾反爾,又是為了哪般?

    最初容止留在楚園旁,是因為身上異樣,雖然昔日武力漸漸回到了他身上,但卻出了一點兒小問題,那便是他偶爾動作的時候,身體內會湧出橫衝直撞的力道,生生剝奪他對身體掌控的權力,譬如他想要抬手之際,手腕之中便會衝出一股向下的力量,反令他的手垂下。

    這情形雖然不常有,也便是三五天才來一次,但對於容止而言,卻已經是不能放心的意外。

    他並不疑心是楚玉做的手腳,也不覺得天如鏡犯得著與他耍這等花樣,只直覺這其間應有些曲折,是他所不了解的。

    因而他一面下令搜尋天如鏡蹤跡,自己則與觀滄海一道成為了楚玉等人的鄰居。

    說起來,這也不是刻意為止,而是這幾間宅子,原本便是觀滄海和他父親住過的舊居,只不過輾轉了幾多年,又回到了原處罷了。

    縱然與楚玉等人為鄰,也不妨害觀滄海什麼,他只是想住在此處,誰在左右,這一點並不重要。

    而容止與他住在一起,一面給他治療雙眼,一面派墨香前往平城幫助馮太后。

    鄰里之間互不往來地度過了幾個月,直到馮太后前來洛陽,被楚玉偶然瞥見真容,接著楚玉注意到這位鄰居,才有了接下來的交往。

    而原本容止預定的離去時機,則一而再,再而三地後延。

    第247章 離開不離開

    言語打發了觀滄海的質疑,又問了一遍墨香來此的說話,容止擦拭乾淨面上殘留的藥物,復又清理手上覆蓋的偽飾。

    細細地洗乾淨雙手,他緩步走到窗邊,清透的日光照在他秀美的臉容上,呈現一種空靈高遠的氣韻。

    他留下來的理由,觀滄海不會明白。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尚未能完全徹底捉摸清楚。

    最初假冒觀滄海去接近楚玉,只是源於心底的一些震動,他驚訝於她決絕的放棄,甚至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能徹底放下。

    再往後的相處,又是因為什麼呢?

    容止深不可測的眼眸之中流動著沉思的神色,冷靜無比地剖析自己的心境,這樣的事在一年來他已經做過許多次,容止不是別人,他是那個內心強大凌越於一切之上的容止,他不會讓任何外物遮蔽他的雙目,模糊他的心志。

    包括楚玉。

    他剖開自己的心,攤在眼前嚴密查看,一旦發現任何問題,他都會揮動決然之劍,斬斷癥結。

    可是這一回,他發覺自己竟然找不到癥結。

    真荒謬。

    容止在心裡說。

    與那個女子的相視,十分的荒唐和意外,從晨夢中被叫聲驚醒後,見到的女子,眼中寫著羞憤和驚惶,從那一刻起,一切都悄悄地開始不一樣了。

    她笨拙地掩飾著,認真地苦惱著,謹慎地思考著,以及……誠摯地坦然地愛著。

    什麼時候起,變得無法忽視了呢?

    原本只想著再一天便好,因為次日與她約好了要一道去釣魚,倘若就那麼走了,正牌的觀滄海可不一定會去,可是釣魚之後,又乾脆在河邊野餐過夜,回到家時,連第三天的黃昏都過去了。

    一次又一次地因為各種原因留下,但是容止心裡明白,這不過都是藉口,倘若他真心想要離開什麼,無論有多少事務耽擱,他也可以置之不理。

    他不離開,只是他不想離開罷了。

    縱然時常與楚玉在一起,但是他並沒有放棄原本的目標,通過馮亭,他逐漸滲入北魏的朝政,馮亭和小皇帝拓拔弘只是一個幌子,也是他目前使用的工具。

    但是天如鏡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布局,他站在拓拔弘那一邊,明確地將拓拔弘與馮亭這一對名義上的母子對立起來,並阻止了馮亭進一步把握權勢的舉動,接著,他又通過拓拔弘前來延請桓遠。

    容止萬分清楚地知道天如鏡的目的,天如鏡這麼做,有兩個用途,其一控制住楚玉一行人,其二,則是向他做出試探。

    這是給他的戰書:從南到北,雖然跨越了國境線,但北魏是他們新的戰場。

    過去的天如月,如今的天如鏡。

    天如鏡並不可怕,但是他所擁有的手環卻令人頭疼,縱然是容止,也不得不有所顧忌,假如他此刻無所掛礙,此時應該立即前往平城,處理因天如鏡引起的困局。

    去平城解決天如鏡,掌握北魏,整頓幾年軍備後,令自己在南朝的細作挑起戰亂,再一舉揮軍南下,這些計劃中的事完成之後,他贏下江山這場棋局……然後呢……

    然後又能怎麼樣?

    容止微微顰眉,從前想到此處,他從來不會這樣諸多思慮,只會更仔細地謀劃籌備,可是現在,他心中不知為何有一種仿佛缺少了什麼的感覺。

    那空曠無法消滅,縱然是萬里錦繡河山,也不能充滿,一定要填入什麼,才能饜足。

    ……

    「什麼?」

    楚玉聽得一驚,幾乎跌落了手上的酒杯。

    雖然飲了好幾杯酒,但甜甜淡淡的果酒與飲料並無多少差別,她的腦子依舊十分清醒,仔細回想一遍,確定王意之方才確實說了那句話:「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楚玉忍不住皺起眉:「跟你一起走,做什麼?」

    王意之慡朗笑道:「你如今在洛陽也沒什麼牽掛,正巧我缺個旅伴,你我性情也算相投,不如隨我一道,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悠遊天地之遼闊,豈不快哉?」

    兩人此時正在白馬寺里,寂然在寺中有獨屬於他一人的院落,只要他吩咐不讓打擾,便不會有人進來。

    清雅的禪室之中,寂然坐在角落,望一眼正對坐飲酒的兩人,無奈一笑卻也由得他們去,自顧自地研讀經文。

    只要王意之不招他喝酒,他在這片所謂佛門淨土上做什麼,他都權只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佛不在佛寺里,佛在人心中。

    楚玉放下酒杯,她認真地思索起王意之所說的話,有些意外地覺得,這個建議竟然那麼讓她覺得舒心,假如真能如王意之所眼,無憂無慮地邀游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同時也能讓她擺脫現在鬱結的心情。

    原以為已經走遠,卻不料又再度遭逢,他滿身儘是不羈的氣息,笑意晏晏,朝她伸出手來。

    越是深思便越是心動,楚玉忍不住問道:「一起去的話,能不能帶家屬?」

    王意之揚揚眉毛,微感不解:「家屬?」

    楚玉眼也不眨地改口:「我是說家人,我想帶上阿蠻,不知道是否方便?」

    將阿蠻這個名字與方才在河邊看見的崑崙奴少年對照一下,王意之答得也是慡快:「沒有什麼不便的……不過,你只帶他一人?另外那位……觀滄海呢?」

    楚玉聳了聳肩道:「觀滄海他本事很大,有自己的去處,不須我煩憂。」遲疑片刻,她又道,「你說這事情太過突然,能不能容我些時候考慮?」

    雖然對王意之的提議很是心動,但楚玉並不打算立即滿口答應下來,因為她還有些別的顧慮,要等她回去後才能細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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