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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不換!」
這個時候,天如鏡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飄然出塵的天師,他跌落雲端,跌在塵埃里,滿身的泥濘,滿腹的委屈和妒嫉。
天地如炭爐,他只是那正在被苦苦煎熬的眾生之一。
愛不能言,求不可得。
「換!」
「不……」
天如鏡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聲音卡在喉嚨里,定定的看著身前的楚玉。
而與此同時,屋頂上的花錯,也低低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懷疑自己眼花產生了幻覺。
楚玉心平氣和地,慢慢地說:「天如鏡,我求你,請你將應允我的,換成救治容止。」她的聲音陡然火氣全消,宛如盛夏中湧現清涼的流水,平靜柔和地朝四面八方延展。
她跪在天如鏡面前。
縱然是來到尊卑分明的古代,由於身份特殊,楚玉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行過大禮,驕橫跋扈的小皇帝是她這具身體的弟弟,對她十分依賴,縱然是兩人決裂,也不曾讓她做出代表屈從的動作。
但是現在楚玉曲膝,為了容止。
她清雅的容顏沒有表情,漆黑的眼眸仿佛千百次琢磨過的黑色寶石,緊抿的嘴唇泛著慘白,而她眼眸中閃現的水光,壓抑著濃重的屈辱。
面對天如鏡,沒辦法以利益引誘,沒辦法以死亡傷痛逼迫,唯一小小的缺口,大約便是一點點心軟的同情。
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有她自己,以壯士斷腕的決然,捨棄平等的尊嚴和驕傲,用這樣屈辱,也是這樣平靜的姿態,向天如鏡發出最後一次請求。
縱然排除楚玉的現代人身份,以她公主之尊,為了救人而向人曲膝,也是極為震驚的,不光天如鏡,屋頂上的花錯也驚呆了。
他隱蔽自己的行藏,只怔怔地看著下方:印象中那個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飛揚跋扈的女子,竟然為了容止……天如鏡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漸漸化得迷惘,卻是好像投往了不可知的遠方。
縱然天如鏡和花錯感到無比震動,但是他們卻永遠不會知道,這一跪,對楚玉而言,意味著什麼。
縱然是從前的山陰公主,也曾經跪過君父,跪過鬼神,但是楚玉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她不曾跪父母,也不曾朝拜天地,更不曾刻意的討好和乞求過什麼人,這一跪給她帶來的屈辱感受,比旁人所認知到的還要強烈上一倍。
但是她只是平靜的,坦然的,強抑著,她望著天如鏡,雙膝彎曲,背脊筆直。
天如鏡的目光慢慢從遙不可知的遠方收回,重新投注在楚玉身上,他低聲問:「我放過你,真的就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今後我不會再留情的,到了你應該死去的時候,假如你不死,我會讓人來殺你,至於容止,我會全力對付他……即便是這樣,你也堅持如此嗎?」
聽出他話語中有鬆動的意思,楚玉心中浮現一絲欣喜,也不管天如鏡將後果說得如何嚴重,眼下他能夠救容止,不管什麼,都答應下來再說:「是的。」
天如鏡面上晃過一抹恍惚,他的呼吸陡然變得有些急促,似是心緒澎湃不能自已,可是轉瞬間便又壓了下去,緊緊咬著牙關,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聲音裡帶著連他自己都沒覺察的賭氣:「好,就遂了你的意,今後你可莫要後悔。」
目的既然達成,楚玉便上前去解天如鏡身上的繩子,而屋頂上花錯也終於回過神來,他輕輕把瓦片推回原位,一個縱身從屋後飛掠而下。
這麼大的變故,他要將這件事告訴容止。
楚玉釋放了天如鏡,看著他白皙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伴隨著心情的放鬆,歉意再度浮上來:「我先去瞧瞧容止,你在此休息片刻。」
她話說完便急匆匆地走出門外,看著房門關上,天如鏡快速低下頭,他抬手用力捂住嘴唇,但是從指fèng間,還是傳出來壓抑不住的痛苦嗚咽。
再也無法忍受了!
明知道她是為了另外一個人,明知道她心中沒有任何容納他的餘地,為什麼到了現在,他竟然還會因為她的痛苦,而加倍的感到痛苦呢?
第201章 山有糙木兮(下)
楚玉的腳步匆忙,她趕到沐雪園的時候,花錯正從園中走出來,相對站住,兩人目光碰個正著。
花錯看著楚玉,眼神有一些不自然,他張了張嘴好像想說什麼,但是最後還是只說了兩個字:「公主。」
楚玉隱約感到好像有什麼不對,但是她掛懷著容止的身體,也懶得在花錯身上多花費腦子,只直接問:「容止如何?」
因她問話,花錯的面色更加不自然:「阿止他……還沒醒。」
楚玉點了點頭,她讓花錯去看著點天如鏡,隨即越過他便朝內走去,她穿過清冷無人的竹林,推開門讓小廝守在屋外,再走到臥室看到容止時,面上卻沒有多少歡悅的神情。
她沒有欣喜若狂,上前抱著容止說「你有救了」。
她也沒有關上門便哭出滿腹的心酸委屈,說「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只是站在床邊,靜靜地站著,靜靜地望著容止。
而容止也靜靜地安睡,氣若遊絲。
過了一會兒,楚玉在床邊坐下,側過身子仔細凝視容止瘦削的臉容,和上次一樣,看到昏迷著的他,都會有一種不敢置信的荒謬感,這個人也會倒下的,他也確實倒下了。她看了許久,似乎是看得入神,忽然開口輕喚:「容止。」
連喚了幾聲,容止的呼吸依舊微弱,楚玉低嘆了口氣,道:「明知道你不可能醒來的……不過這樣也好。」她微微一笑,有點兒釋然的:「也許很多人都知道我喜歡你,可是我想,就連幾乎無所不知的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喜歡你喜歡到了什麼程度。」
她的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竟然沒有覺察,當她說「喜歡你到了什麼程度」的時候,容止的睫毛,輕輕地,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在這盛滿了暖意的屋內,綿軟薰香之中混合了少許清新的糙藥味,她說得很慢也很低,只有貼近了才能聽清分明:「因為這一點,我也是剛剛才知曉的。」
「你大概不會知道,我究竟放棄了什麼。」
「假如在三天前,有人告訴我,我將伸手推開放在我眼前的回家機會,我一定不相信。」
「啊,對了,你大概也不會知道,我的家在哪裡,我一直不敢對人說,這是我心裡的最大秘密,除非我死……不,就算我死了,我也不會說的。」
「我來自一千五百多年之後,那時候距離現在,已經又更迭了許多個朝代,雖然那時候污染嚴重,生活壓力也不小,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很想念,我的親人朋友都在那裡,我的過去也都在那裡……發現可以回去的時候,我高興得快要瘋掉……」
她低低地說著,混亂且沒有條理的隨口說來,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好像想要一口氣把心中的壓抑鬱氣發泄出來一般,一開口便停不下來。
這是她最大的秘密,誰都不能說,她在這個孤獨的時代里,一直嚴守著自己來歷的底限,縱然會感到寂寞,也絕不對任何一人提起。
但是這些天來她的情緒接連波動,到了如今已經有些壓抑不住,假如不找個地方傾吐,她也許會先自己把自己壓抑成精神病。對著容止說是個不錯的選擇,現在容止昏迷著,聽不到她的說話,但是她又可以一吐為快。
就好像童話里那個理髮師,看到國王有一對驢耳朵,卻不能向任何人說起,只有跑到森林中,對著樹洞盡情大喊:「國王長著驢耳朵!」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我來自一千五百年後。」
「我根本就不是山陰公主。」
「天知道她怎麼不見了。」
「我不叫劉楚玉,我的名字比她少一個字,我姓楚,名玉。」
「上次你突然襲擊問我的名字,當時我是真中招了,不過我的名字和山陰公主只差一個字……哈,你想不到吧?」
楚玉把「昏迷」的容止當作了自己的樹洞,說著不能對任何人啟齒的秘密,一直說了半個小時,她才停下來,長舒一口氣,只覺得全身都輕鬆了不少。
她雖然很想找個人訴說,但是也只有在面對昏迷不醒著的人時,她才能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秘密說出口。
休息了一會,楚玉自嘲地笑了笑,道:「經過這一次,天如鏡應該對我很有戒心了,想要再把手環弄過來,不會再如此容易,就算弄來了,我也不一定能夠使用。」
也就是確信容止聽不到,她才會說出這些,她做這些是因為她想要這麼做,而不是為了換取什麼博取什麼,她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所捨棄的東西有多麼寶貴。
她的聲音低低的,充滿了難過的意味:「我回不去了,容止,可是我不會後悔,這是我以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選擇……為什麼會喜歡上你呢?說外貌,你不是最好看的,說待我真誠,十個你也比不上桓遠,我很難猜到你的心思……」
只能說,喜歡上一個人,真是完全完全沒有辦法的事----不管是理智還是利害,都不能掌控主宰。
「……就算是,我比較笨和比較倒霉吧。」楚玉笑了笑,很輕鬆也很釋然的,她忽然俯下身體,很輕很慢地,嘴唇親吻上容止的眉梢。
柔軟的唇瓣輕輕擦過他冰冷的額角,若即若離的曖昧著,只稍一觸碰,便立即抽身離開。
天如鏡不是嘴碎的人,不會到處說他們的交易,而相對的,作為交易另一方的她自然也會守口如瓶。
不是不能說,而是不願說。有的事情不說,是因為驕傲。縱然這麼喜歡了,她也絕不用自己做出的犧牲作為籌碼去哀求愛憐。
楚玉快速起身朝門外走去,她趕著去看天如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著手救人。因此在她轉身朝外走的過程中,甚至沒有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只要她回過頭,便會瞧見被她以為是昏迷不醒的容止,此時已經睜開了雙眼,那雙一貫從容深沉的眼眸里,閃動著的卻是無可遏止的震驚錯愕。
可是她只是快步地走出門外,就連回身關門之際,也沒有朝屋內多瞥一眼。
而容止張開眼睛,只怔怔地望著上方,卻不曾出聲叫住她。
第202章 失之以毫釐
他……聽到了。
容止靜靜地張著眼,望著上方的虛空,他性子素來沉定自持,少有如此沉不住氣的時候,方才楚玉尚未離開屋內,只轉過身去,他便忍不住睜眼來,這在別人也許不過是些許小事,可是在他而言,卻是極大的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