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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他並不解釋,只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那人一怔,以為容止動怒,連忙惶恐地低下頭:「公子才智豈是我能企及的?我自然是沒有一處能比得上公子。」他雖然謙卑,但這話卻是真心實意,發自肺腑,並非為了討好容止而發違心之言。

    容止慵懶地笑了笑,道:「你扯些做什麼?這也是我的疏失,你跟著我有段時日,也算是學了不少籌謀算計,平日所見,也儘是暗中手段,固然是讓你在算計人之時長進不少,卻失之陰損了。」

    那人的臉被面具遮擋著,但是耳朵卻微微發紅,因為容止的話漲紅了臉,陰損二字,不管用在何時何地,都不是什麼好話,尤其是容止說來,更讓他心中難過,但是出於對容止一貫的服從和仰慕,他並未出言反駁解釋。

    容止嘆了口氣道:「我能支持的時日不多,這毛病也只有今後給你慢慢扳回來,只是你要記住,倘若太過沉迷陰謀詭道,便會迷失己身,為自家智計所誤所迷所御,要精通計謀,也要跳出所有計謀,把持堂堂正正,恢宏浩大之心。」

    他眼下已經衰弱得連一柄劍都提不起來,可是眸中目光卻清遠深刻,溫言淡語,眉目含笑,便宛如天底下千萬劍氣歸於一處。

    這是何等的氣魄,又是何等的風度。

    花錯看了,忽然笑出聲來:「直到今日,我才瞧見昔日那個容止幾分模樣,我原以為這些年困頓一處,已經將你消磨軟弱了。」

    容止笑笑瞥他一眼,並不接話,只又轉向那人,道:「你眼下用計已是不弱,不該執著於此等微末小節,縱然我與公主昔日有些嫌隙,然而也不過是各自所想不同,我便是以陰狠手段報復了她,令她吃盡苦頭,又與大局有何干係?」

    他十分緩慢地,也十分從容地道:「一直以來,我的大敵便是天如月,而不是她啊。」

    不傷害楚玉,甚至保護她,是因為沒有必要去傷害。

    這不是他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達到目的所施展的手段,那麼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更何況,容止已經知道,現在的這個楚玉,已經與當初那人並不相同,只不過出於他自己還不曾深思的理由,他不想告訴旁人這一點。

    楚玉要對天如鏡出手,這並不妨礙他的計劃,他為什麼要阻攔?

    她要施為,他便放手由她。

    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謀算者,並不是精通世間所有陰謀詭計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詭計,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愛憎濫用,不為其所迷惑的人。

    駕馭計謀,而不是為計謀所駕馭,容止所秉持的,無非便是一顆極為堅韌穩固,不為外物動搖分毫的強大心靈。

    殺伐決斷也好,冷厲殘酷也好,陰謀詭道也好,殺什麼人,傷害什麼人,這僅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他嫻熟的操縱這一切,卻從不沉迷。

    為計所御者,只能是棋子。

    他是操棋的那個人。

    而這如畫江山幾萬里,離亂人間數十年,是他施展的棋局。

    幾年前,天如月以不應存於這世間的手段強逼他退出棋局,只許他旁觀,不讓他落子,現在,是他重新拿回來席位的時候了。

    這一回,他不會再失敗。

    第198章 憂心如火焚

    已經是第二日。

    楚玉已經留了天如鏡整整一天,也與他僵持對峙了整整一夜。

    她並不擔心自己留下天如鏡和越捷飛會有什麼大問題,只要不給外面的人闖進來瞧見真實的情形,因為山陰公主的名聲,外人會自行曲解出另外一個事實,而不會擔憂這二人的安危。

    天如鏡被綁在椅子上,楚玉自己也拿了一張靠背紅木椅子坐下,她全身都是放鬆的,只有臉容和心臟緊繃得仿佛一根快要拉斷的弓弦。

    明亮的陽光從窗戶的fèng隙里刺進來,正好投she在兩人之間,在他們彼此面前劈開一道屏障。

    細小的灰塵在晨光之中飄飛舞動,只不過這個時候的灰塵,比楚玉後世所見的要少許多,大約是因為空氣較為潔淨的緣故。

    楚玉一夜沒睡,兼之憂心重重,面上已經浮現明顯的疲憊之色,她的眼睛開始發紅,卻依舊定定地盯著天如鏡。

    天如鏡也不是多麼強壯的身體,雖然之前因為迷藥昏睡過一陣子,但是一直沒有進食,身體虧損的程度與楚玉相較是半斤八兩。

    其實這樣的對視很沒有意義,楚玉知道,她光盯著天如鏡看,而不採取什麼行動,就算看到眼睛瞎了,天如鏡也不會動搖半分,還不如先休息好好睡一覺,再來思索別的辦法。

    可是她睡不著,一想到容止虛弱的樣子,心口上便好像有一把火在煎熬灼燒,她很害怕自己一閉眼,再睜開來時便聽到容止的死訊,所以她連眨眼都不怎麼捨得。

    而天如鏡卻也同樣捨不得。

    他認真地看著楚玉,雖然明知道現在這個女子心裏面想著的是另外一人,每多看一眼,便會難過一分,可他還是挪不開目光。

    不管結局如何,在能夠看到她的時候,多看一會兒,總是好的。

    門口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楚玉用力按了下自己的眉心,試圖讓腦子更為清醒一些,便前去開門。

    門口站著的人是桓遠,他原本也是在屋中陪著她與天如鏡對峙的,半個時辰前卻忽然告辭離開,楚玉原以為他去休息去了,可是看到此時他端著的黑漆方盤,盤中擺放著熱騰騰的飯菜,才知曉他是去給她準備早飯。

    桓遠見她神情忡怔,便曉得她又忘了吃飯這回事,心中嘆息一聲,他走近屋內,反手關門,道:「公主雖然憂心容止,可也要顧惜自己的身子。」

    為了容止這樣,不值得。

    這句話,他咽在喉嚨里,沒有說。

    在他看來不值得,但是在楚玉看來卻未必,其實以他身份,說這話並不算太過逾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說這些有些不好,就連多想一想,也是不好的。

    桓遠的歸來,給這氣氛僵硬得即將凝固的屋子裡帶來些許亮色,一樣是熬了一夜,可是他的神情較二人明顯輕鬆不少,一絲絲不易覺察的倦意,被清亮的俊美盡數壓下,而他話語裡的圓融溫厚之意,也讓楚玉感到稍稍放鬆。

    「多謝。」楚玉拿過來一碗粥,坐回椅子上一勺一勺往嘴裡送,熱騰騰的米粥里混了剁碎的肉末和不知道什麼藥材,色澤有些發褐,初嘗有一些微微的澀,可是於唇齒間轉上一圈,便化作沁人心脾的溫潤清甜,連同綿軟的肉香,回味悠長地暖著身體。

    楚玉胃裡填了食物,精神明顯好了許多,放下碗,再一次謝過桓遠,抿了抿嘴唇,她有些艱難地問:「他怎麼樣?」

    心照不宣,這個他,說的自然是容止。

    桓遠離開這麼久,不可能就只去廚房走了一遭,他大約應該將府內的情形都了解了個大概,包括容止現在的情形。

    她昨天來此之前,派人小心照料容止,也交代花錯,倘若容止的情形有什麼變化,一定要立即來通知她,但是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有收到從沐雪園傳來的任何消息。

    她不知道這該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聽到楚玉這麼問,天如鏡也稍稍提起來精神,等待桓遠的回答。

    桓遠低聲道:「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一直昏迷著,呼吸微弱,心跳也幾乎感覺不到,那種死人般的冰冷和蒼白,縱然他與容止素來不睦,也忍不住為之心驚。

    楚玉面露失望之色,而此時耳中又傳來一旁天如鏡冷淡的聲音:「果然如此,容止只怕時日無多。」

    心口好似被猛力揪了一下,楚玉狠狠地瞪一眼天如鏡,雖然明知道他並不是故意落井下石,可是這個時候,除非是他肯幫容止,否則不管天如鏡說什麼,都是討厭的。

    但見他沉靜的神色,楚玉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他,腦中更是亂成一團麻。

    桓遠就站在楚玉身後,他站得很近,近得能看到楚玉顫抖的肩膀,雖然穿了幾重衣,但是從桓遠的角度看來,這肩膀依然有些單薄和瘦削了。

    他忽然開口道:「公主,我來吧。」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公主如是不願髒了雙手,桓遠願意代替公主。」他來對天如鏡用刑。

    楚玉聞言一怔,慢慢地轉身,眸中浮現些許不可思議的訝色,雖然桓遠沒有明說,但是她也能看出來,他對於她「褻瀆」天師的行為是不怎麼擁護的,怎麼這時候卻忽然主動要求參與進來?

    對上桓遠目中擔憂的關切之色,楚玉登時恍然:他並不是忽然轉了性子,只是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才強迫自己違心做這些不願做的事。

    楚玉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再讓我想想。」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不願意,難道桓遠就是那種能面不改色把人抽筋剝皮的?她不可能為了自己一時的輕鬆,將這件事推給桓遠。

    時至今日,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對桓遠說謝謝。

    其實倘若真要動手,她可以將天如鏡交給花錯,事關容止生死,想必花錯不會手下留情。

    但是,楚玉依然是不忍心,她不忍心看著容止死去,也不忍心真的刑求天如鏡,到頭來折磨的卻是她自己。

    更何況,就算交給花錯,也不一定能問出真相,假如被折磨得狠了,天如鏡隨便說出一個錯誤的辦法來騙她,豈不是弄巧反拙害了容止?

    這一「再想想」,便一直想到了第三日。

    偶爾見到花錯,楚玉看見他明顯的黑眼圈。

    因為天如鏡的滯留,外面的傳言也開始流往可以預想的方向,並且流傳得異常熱烈。

    阿蠻將地道挖到了外苑,因為不確定哪裡才是公主府外的範圍,不方便往上挖,便暫時停工。

    柳色不再數錢。

    流桑來找楚玉七八趟,都被桓遠擋駕。

    何戢一次都沒回公主府過。

    桓遠路過沐雪園時,俊美的眉宇間浮現些如芒刺般的銳利氣息。

    不知不覺間,整個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種微微的,難以覺察卻無處不在的焦灼氣氛中。

    但是楚玉並沒有注意這些,她不眠不休,所在乎的,不過兩件事。

    第一件,天如鏡始終不鬆口。

    第二件,容止依然昏迷。

    第199章 山有糙木兮(上)

    楚玉低下頭,將臉用力埋進冰冷的濕手巾里,冷水的寒意穿透肌膚直達大腦,讓她稍稍振作了一些。

    三天沒有休息,大量透支了她的體力和精力,但是奇怪的是,楚玉一直睡不著,她曾經很努力地想讓自己休息一會,可是才閉上眼睛不幾秒,就好像被什麼催逼著一般睜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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