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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06:23 作者: 天衣有風
    楚玉自己生了一會而悶氣,慢慢的也平靜下來,現在不管怎麼樣反正是到了這一步,她就算再怎麼鬱悶也改變不了事實,靜下來後,她開始注意到車內兩個人。

    此時容止已經收回了觀察楚玉的目光,轉而投向坐在車內另一側的天如鏡,他很仔細的看著天如鏡,剖析的目光好像連被觀察者的每一根頭髮都要切開來看看,這時候楚玉不得不佩服天如鏡的定力,假如她被人這麼看著,鐵定渾身不舒服,虧他還能平靜如初的與容止對視。

    楚玉不說話,容止不說話,天如鏡也不說話。

    車內一片詭異的安靜,只有車輪和馬蹄聲貫耳而過。

    容止和天如鏡兩人的年齡看起來相仿,而氣質也有些相似,都是像玉一般溫潤,像雲一般高雅,可是仔細分辨,卻是天淵之別,一個好似天上明澄之鏡,剔透清澈,一個宛如淵底無盡之潭,深沉悠遠。

    容止嘴角揚起一個微笑而奇妙的弧度,他望著天如鏡,慢慢的道:「你就是現任的太史令?雖然曾經聽聞大名,但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到你的模樣。」

    天如鏡淡淡的道:「我也知道你。」

    車壁的內側貼著雪白柔軟的毛皮,容止靠在皮毛上,身上雪白的衣衫與身後幾乎溶為一體,他純黑色的眼眸中泛起一絲淺淺的波瀾,很快有湮沒在無盡的幽深之中:「他提過我?」不等天如鏡回答,他輕輕的嘆了口氣,道:「你和他……前任太史令,是什麼關係。」

    前任太史令?

    楚玉猛地想起來,上回聽王意之說。提出化學試驗方法雛形建議的,便是前任太史令,楚玉這回找來天如鏡,除了想要利用他達成目的外,還想順便問一下他前任的去向,怎料還沒問到點子上就被給打斷了。

    聽容止的口氣,他似乎和前任太史令打過交道?

    天如鏡的回答很平和:「他是我師父。」

    容止點了點頭,道:「幾代太史令都是由你們雲錦山一脈傳承,你與他的關係我原也能猜出,只是不求證一番,總是心有不安,既然你繼承了太史令之位,那麼……」他的嗓音陡然幽冷,仿若浸在寒冬的雪水之中,「他……呢?」

    這話問得極好,也是楚玉想知道的,前任太史令呢?去哪裡了?

    「師父已死。」天如鏡靜靜的說,他說這話時神情依舊冷淡漠然,好像死的並不是至親的師長,而是一個毫無關聯的路人。

    容止眼波溫柔的望著天如鏡,很慢很慢的道:「原來他竟已死了……真可惜。」他說話原就輕緩低慢,馬車行駛之間,幾乎將他的聲音完全蓋住,只余些微纖細遊絲在空氣中漂浮。

    楚玉也想跟著說些節哀順變什麼的場面話,雖說人家看起來並不怎麼哀傷,可是連容止都說了可惜,想必那位前輩是個不錯的人,她也該表示表示……還沒張口,卻又聽見空氣里飄來容止輕慢的聲音:「這樣慘澹收場一死了之,可真是不像他的為人,不過你既然是他的傳人,我也不會懷疑你說的話,雲錦山一脈的正統傳人,從來不在這種事上說謊的……雖然此時應道節哀順便,可是我還是想要說,這是我四年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死得實在太好了,聽聞他的死訊,我心中歡悅,無以言表。唯一有些可惜的,便是我沒能親手了結他的性命。」

    他語調輕柔如雪,語意卻又何其的惡毒刻薄。

    楚玉這才回過味來,容止根本就不是在嘆惋,只是可惜沒能親手幹掉天如鏡他師父,這兩人究竟有什麼天大過節,竟然直到對方死了,還依舊懷恨在心?

    可是面對這樣的言語攻訐,天如鏡別說色變,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看他的樣子。楚玉甚至有些開始懷疑那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師父,過了片刻,他才道:「師父臨死之前,曾對我說過,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不是你的終究不屬於你,人之生死也是如此,他的死,與世間萬物的生滅一樣,皆是天數,每一天,都會有無數的新生與無數的死亡,他不過是其中之一。他對我說,倘若我有機會與你相見,便帶一句話,你是他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敵人,也是最了不起的敵人,倘若死後有幽冥鬼域,他會在那裡等著你。」

    楚玉從最初瞧見天如鏡始直至現在,頭一次聽天如鏡說這麼長的一段話,他的咬字很清晰,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一長串的聽下來,卻更有種奇妙的違和感,好像他只是在朗誦一段寫在紙上的話,沒有自己的半點感情加入其中。

    容止聽了,面上浮現莫測的笑容,他靜靜的笑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確實,令師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也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敗績,算到如今已經有三年七個月。只可惜他已經身死,我有生之年再沒有機會挽回……倘若有鬼域,我會去尋找他的。」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若非楚玉坐得較近,兼之馬車行駛的聲音減弱了,她也許會錯過這段話。

    而當容止說完後,放慢了速度的馬車也在此時停了下來。

    目的地皇宮已經抵達。

    方才楚玉焦急去見王太后,心中只嫌馬車行駛得不夠快,現在,她卻是忽然覺得,馬車的速度太快了,因為車才停下,這兩人便又恢復了如最初那般死寂般的沉默,甚至連看也不怎麼看對方了。

    第071章 盡人事而已

    三人之中,楚玉是坐在最靠馬車門口的,因而要下車的話,也是她先下,此時容止和天如鏡都朝她投來了目光,很自然的等著她先下車,他們才好通過。

    楚玉卻是很想叫車子繞著皇宮再慢慢轉兩圈,好讓這兩個人有時間說更多的話,然而外面越捷飛也在催促:「公主,已經到了。」雖然有一個容止在車上,越捷飛還是不放心讓天如鏡和楚玉在密閉空間內共處。

    無奈的低嘆一聲,楚玉弓腰下了車,不多停留,便領著三人進入皇宮,原本越捷飛和容止沒有應召,也不似天如鏡有特權,是不應進入皇宮的,以前楚玉入宮與劉子業,越捷飛也是在外候著,但是此時情況不同,楚玉便動用自己的權力多帶了兩人。

    穿過層層宮門,周圍的景致由輝煌變作柔婉繁麗,便是已經來到了後宮女子居住的地方。走近王太后居住的永訓宮,遠遠的便聽到了些吵鬧聲,楚玉眉頭一皺,直接越過領路的宮人,便飛快的朝那混亂聲來源處跑去。

    楚玉提著群擺,在長長的迴廊之中奔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著急什麼,只是心中有一個念頭,讓她快些更快些,迴廊上的宮人紛紛看著楚玉,有的想要行禮,擋在了楚玉身前,被她一把推開。

    幾乎是飛奔著闖入永訓宮,穿過幾扇門,繞過精緻華美的屏風,在瀰漫的濃郁藥味里,楚玉喘息未定的,看見了一個垂死的女子,便是這繁麗之中唯一破滅的腐敗。

    非常華麗的屋子,非常華麗的床榻,被褥上繡著絢爛的繁花,可是一片繁盛之中,那個蒼白的婦人面上寫著悽厲的痛意,她披散著頭髮,雙手不住揮舞著,若不是旁邊有宮女扶著攔著,她只怕要立即滾下床來:「拿刀來!拿刀來!」

    一名年老醫官臉上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

    婦人喊得聲嘶力竭,可是也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這喊聲並不能傳出太遠,周圍宮女一片慌亂,不住的勸慰:「太后,別傷了自個身子……」她們也是手忙腳亂,畢竟這床上躺著的是尊貴的太后,誰都不敢太用力氣按著她老人家,可是倘若放開,卻又怕她傷著自己。

    楚玉站在屋子裡,停下腳步,方才的焦躁仿佛都散去了,她用陌生的眼光審視著王太后:她身姿削瘦,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並不似楚玉想像中的那樣蒼老,此時她的風度儀態蕩然無存,只哭泣喊道:「快拿刀子來,我要剖開肚子,看看怎麼會生下這樣的兒子!」

    她雙頰上泛起病態的嫣紅,這讓她看起來更加憔悴。

    此時有宮女轉頭讓人再傳喚別的御醫,卻發現了楚玉的到來,就要上前見禮,楚玉揮了揮手,快步走到床邊,握住王太后一隻揮舞的手。

    好瘦。

    所握著的手纖瘦蒼白,光滑的皮膚應該是長期保養所致,可是皮膚便是硌人的骨頭,所謂的皮包骨也莫過於是。

    楚玉心頭有些憐憫,暗道就算是繼承山陰公主的身份,替她盡一盡孝道吧,雖然她不確定山陰公主本人是否想要盡這個孝道,但至少她實在不忍心看到一個母親這樣痛苦的死去。

    察覺手猛地被人抓住,王太后轉過頭來,瞧見楚玉,一怔之後,面容慢慢的由瘋狂變得冷靜:「是你?」

    楚玉嘆口氣,曲膝跪在床邊,讓自己與王太后之間的視線儘量持平,她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一起包住婦人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指掌,心裡稍稍彆扭了一下,才開口喚道:「母……母后,是我,從前都是女兒不好,沒能盡為人子女的孝道,今日女兒才知道後悔,希望母后能原諒。」

    楚玉真誠懇切的望著王太后:「母后,不管我們從前有什麼不快,今日都暫且放下,好麼?」

    從王太后先前的反應,她拿不準這對母女之間的關係如何,但是不管怎麼說,先低頭認錯總是沒問題的。

    楚玉注視著王太后,此時冷靜下來的婦人,眉目間終於隱現昔年的高貴風儀,即便是病痛纏綿的憔悴,也不能夠完全遮掩,她還這樣年輕,卻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而這個時候她的兒子竟然連看也不來看一眼。

    心頭浮現柔軟的憐憫,楚玉面上也浮現絲毫不曾作偽的悲色。

    王太后注視了她片刻,才顫抖著伸出另一隻枯柴般的手,輕輕的撫上楚玉的臉頰,嘴角似是想要笑,眼淚卻從目中流出:「原來我還有一個女兒……」她艱難的想要坐起來,卻被楚玉趕緊按住:「母后,您現在的身子不宜妄動。」

    王太后見到楚玉,雖然來的不是兒子,可是也有些歡喜,可歡喜之餘,方才的氣力卻好像忽然全部失去,就連意識都有些恍惚。

    楚玉見王太后就要虛軟的合上雙眼,連忙叫道:「母后!」第一口「母后」叫出來後,之後便順口了許多。

    眼角餘光瞥見門口一角雪白的影子,楚玉稍稍偏頭,冷然道:「容止,來了就進來吧,我知道你醫術高明,替我母后瞧瞧,能不能治好她?」

    容止與天如鏡越捷飛二人原本不過是跟著楚玉行來,也不敢擅闖太后寢宮,只有在門口站著,卻不料給楚玉瞥見了衣角。

    容止遲了片刻才緩緩的踱入屋內,在楚玉目光的逼視之下,來到太后的床邊,只隨意的瞥了一眼,便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沒救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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