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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8:02:20 作者: 陳燈
玉婠斂了笑肅道:「想是易先生遠離家鄉思鄉了吧,春已暖了,運河也解凍,王媽媽也說了即將回京了,屆時易先生便可和親人相會了。」
陳翊寂寥道:「卻是沒幾個親人在了。」他想了半日,已是忘了自己的長子是什麼模樣,而他記得清楚的那些人,母后、皇后、貴妃……都已經死了。若是回京……若是回京,他心中茫然,臣民皆以為他已死,他回去,會怎麼樣?
他心中湧起了一絲不確定,會不會大家寧願他已死?這幾個月,國家依然井井有條,大亂之後,極快的政令下達,休養生息,以求儘快恢復經濟,鞏固國本,甚至比他在的時候要做得好,簡政寬民,去奢省費,輕徭薄賦,發動捐款,大力扶助農耕,鼓勵流民回遷,無地的佃農遷往被韃虜屠空的城鎮,免稅十年卻是嚴查官吏,他隱匿在風月場中,隱約聽說了朝廷大地震,殺了許多的貪官污吏,又罷黜了一批庸碌無為的官員,朝中已經隱隱以朱允炆為首,建章軍一系牢牢的把握了軍權,士林中又膺服於他,沽名釣譽,他心中有些不服氣,卻是聽到臣民傳頌他文武雙全,收復京師的事跡。而他,孝哀文,這是他的諡號,在臣子百姓心中,他只是個短命而無用的皇帝吧。
他面有悲色,玉婠在一旁看他傷感,只得將青糰子放在院子中間的石桌上,又吩咐小丫鬟去燙酒,笑道:「不如奴為易先生歌一曲吧,卻不知易先生想聽什麼?」
陳翊脫口而出道:「李煜的破陣子吧。」
玉婠愣了下,雖想勸他不要聽此悲聲,卻是看他面上抑鬱至極,心想倒是讓他發出來倒好,不然存在心裡反而病了,便斜抱琵琶,轉袖調弦,按調而歌:「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陳翊聽她嗚嗚咽咽的唱,想起自己倉皇離開京城,之後失去了一切,不禁淚下。看到小丫鬟已是燙好酒,便上前自斟自飲起來。
一彎新月升起,小丫頭掌了燈,陳翊不覺已是飲了數杯,酒入愁腸,愁上加愁,他眯起迷離雙眼,看玉婠月下雲濃烏髮,月淡修眉,丰姿旖旎,歌喉清亮,她感懷身世,正在唱一支《眼兒媚》:「垂楊裊裊映回汀,作態為誰青,可憐弱絮隨風來去,似我飄零,蒙蒙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丁寧,囑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陳翊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不覺魂搖心蕩,一時情動,借了酒意上前執了她的手,卻不料玉婠似是嚇了一跳,十分迅速的向後一縮,停了演奏,看向他,卻是面色一正,道:「易先生您醉了。」
陳翊連歌妓都嫌棄自己,酒氣上涌,面上一熱,只覺得羞辱,口不擇言道:「不知九娘子一夜纏頭之資幾何?」
玉婠面色一白,抱起琵琶正色道:「奴以先生襟懷夷曠,才以師友相待,孰料先生卻仍以奴為冶盪之女,則先生若要做九娘的入幕之賓,還請先按規矩與媽媽說去吧!」
說罷拂袖轉身便走,陳翊忽覺愧悔,上前扯住玉婠衣袖,落淚道:「是我的不是,九娘勿怪……」
玉婠看他面紅過耳,似是十分羞愧,只得緩緩道:「我知先生身出高門,妻妾齊全,想必一生所求,想來順遂,無女子會拒絕先生之求歡吧?」
陳翊愣了下,點點頭。
玉婠道:「先生飽讀詩書,想必也讀過《戰國策》中鄒忌諷齊王納諫之典,只不知先生是否知道,您妻妾之中,何者私你,何者畏你,何者有求於你?您想必曾權重一時,您又可真的知道,真正的喜歡一個人,是怎麼樣的麼?」
陳翊完全呆住,玉婠繼續道:「先生若是以權勢相壓,以錢財相謀,九娘自是只能婉轉相就,只是先生可知道要得到一個人的心,要讓人心甘情願的歡喜你,愛慕你,是怎麼樣的呢?」
陳翊頭暈目眩,只覺得玉婠的話不斷的在耳邊盤旋,大大超出了他平時的認知,玉婠最後道:「先生可讀過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可讀過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聽過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先生您在妻妾中予取予求,你可知道那女子是否真心待你?您又可真的真心對待過一個人?九娘不才,落魄風塵,卻仍望於鍾情之人,訂白首之盟,不求他富貴傾城,不過求他一心對我……」
玉婠什麼時候走的,陳翊沒有注意。
他一個人枯坐在院中,反反覆覆想了一夜,他想起劉明舒,她和朱允炆相互有情,卻被自己一道聖旨召入宮中,最後香消玉殞,他想起皇后,對自己一直舉案齊眉,最後卻殉國而死,他想起了德妃、林萱諸人,他後宮三千粉黛,記得的不過寥寥數個,哪一個是真的全心全意的愛慕他,而不是僅僅因為他是皇帝?
他茫然不知所措,卻看到天已微微有些白,自己竟是在院中坐了一夜。
他想到白天又要見到玉婠,忽覺得再無顏面見她,自想了想,便轉回房間,略收拾了幾件衣服,看到幾套衣服幾乎都是玉九娘為他準備的,更覺自己昨夜行為猶如禽獸,草草收拾了一番,要出門時,看到石桌上仍放著玉九娘昨夜送來的青糰子,折回來用紙包了包,團進懷中,便悄悄出了門,心道待自己回了京城,再下旨除了玉九娘的樂籍吧,到時候再給她個夫人的誥封,也算是對她這段時間照顧的一個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