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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頁

2023-09-24 17:05:17 作者: 尤四姐
    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著手,踢著石子,壓低聲道:「那天太后的話,也不全是錯的。」

    太傅倒吸了口涼氣,腿肚子一軟,險些栽倒,「上……這是何意啊?」

    天子猶豫了下,半晌才道:「諸君口中不說,背後議論我長相的,定然不少。皇帝全無男兒氣,長得像個姑娘……其實老師不知道,我是個斷袖,所以對冊立皇后或者御幸後宮一事,常覺力不從心。」

    太傅被她一席話嚇傻了,倒退了好幾步,靠著殿裡抱柱直喘氣。倉惶間看向侍中,侍中臉上表qíng比水還淡,顯然並沒有被天子的話嚇倒。本來就是這樣,老一輩可能無法接受這種事,對於年輕人來說,找個孌童認個契兄弟,不算什麼大事。

    於是太傅在兩個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覺到了垂垂老矣的難堪。果然一腳邁進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勢了。

    他舔了舔唇,絞盡腦汁,「那個……臣倒並非不贊同,只是陛下身份殊異,承載著大殷六十餘年的基業,必要有後,方能安定人心。就說漢時,文帝有鄧通,武帝有延年……其實只要天子不廢六宮,照常生育皇嗣,chuáng榻上有個把男寵,也無傷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當別論了。陛下是聖主明君,這點不需臣提點,所以還請陛下勉為其難……」這個話題太叫人尷尬,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可惜太傅勸得再多,天子依舊意興闌珊,只是眉眼彎彎看向他,「我同老師jiāo底,是想請老師替我想辦法推脫。暫且不立後,或者待算緡令推行完了,再說不遲。」

    頭昏腦脹的太傅撫額去了,她回頭看了眼上官循,「剛才的話,沒有驚到侍中嗎?」

    上官循說未曾,「是人便有七qíng六yù,陛下雖貴為天子,終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驚訝,只望陛下喜樂隨心就好。」

    多體人意的侍中,年輕的心,果然接受現實要比一幫老臣快得多。

    受盡了美化,別人對你的要求理所當然變得很高,適時的醜化一下,反倒可讓自己免於壓迫。扶微慢慢開始理解丞相的處世態度,名聲壞有名聲壞的好處,至少不會有人追著他,勒令他娶親。

    想他的時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組佩了,僅掛它,處理朝政時一手撫摩,就像他還在身邊。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還有她一直想問不敢問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對待不愛的人,真是絕決得可怕。源娢一直被關在雲陽獄裡,已經關了有半年之久。

    雲陽獄是秘獄,囚禁宗室和要緊的罪犯之用,沒有詔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見。她以前沒有來過這裡,掖庭獄倒去過兩次。只記得獄中bào室暗無天日,這地方和bào室比起來,可怖十倍。

    天子的黑舄從cháo濕的甬道上走過,空氣里腐朽的味道和yīn寒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獄裡常年燃著火把,因為黑暗,如果沒有照明便看不見路。她聽見油脂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外面艷陽高照,這裡儼然寒冬。

    源娢的監舍在獄的深處,扶微一路行來,有無數的乞求和哭喊,唯獨她,一直安安靜靜的。

    她走到木柵前,駐足觀望,這個監舍釘窗的木板有一塊脫落了,陽光可以從fèng隙里透進來。衣衫襤褸的人把臉探過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帶里,這細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著的全部希望。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對她臉上饜足的神qíng感到困惑。可是外面的鬱卒提著錘子過來了,粗bào地把脫落的木板重新釘上,那線天光被切斷,監舍里忽然就暗了下來。她聽見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對她滔天的絕望感同身受。其實自己的處境,和她又有什麼兩樣?

    「翁主。」她開口喚了一聲,她停止哽咽,回過頭來看她。大約對她的出現十分驚訝,愣在那裡半晌沒有挪動。

    「敬王和太后的大業敗了,你知道嗎?」

    她臉上淡淡的,終於起身走了過來,「成與敗,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是陛下來看我,不是他?」

    扶微沒有回答,負手問:「當初資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照現在的局勢看來,那人是敬王也沒有什麼不好。她慢慢點頭,「父兄謀逆,罪及滿門。柴桑的田邑,朝廷雖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為食祿,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離了長沙國,躲進膠東的一家客舍里。這時敬王派人找到我,說與我阿翁是摯友,將我接到蜀國安頓。」

    「敬王yù令你離間我與丞相?」如果以此為目的,那麼敬王此舉顯然是失敗的。

    源娢搖頭,「敬王令我伺機刺殺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

    扶微不由嘆息,世上重qíng的人還是有的,眼前這人就是。不肯說出救濟者是誰,也完成不了恩人jiāo代的任務,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為作為棋子,她實在是太不稱職了。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裡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個人成家,過人過的日子吧。」

    源娢聽著她的話,放她自由並沒有令她有任何觸動,唯獨最後那句「過人過的日子」,一下讓她濕了眼眶。她捂住臉,泣不成聲,少年時期的一場愛戀,幾乎毀了她的一切。她本以為丞相心裡有她的,如果他溫柔以待,她也許會把敬王的yīn謀全部告訴他,與他同御qiáng敵。可他就是一張冰凍住的臉,來找她,無非套問她背後是什麼人。她聽說過他和天子糾纏不清,自己的處境必然艱難。沒想到他移qíng別戀後連一點舊qíng都不念,實在傷透了她的心。

    沒有利用價值,便下雲陽。來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夢驚擾,見到他,又開始了新的一段噩夢。他把她關進這裡,與臭蟲和老鼠做伴。現在回看前塵,著實不是人過的日子,過去的十幾年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天子示意獄卒開牢門,她從裡面走出來,怯怯問:「陛下不殺我嗎?」

    因為她知道她的身世嗎?扶微道:「我不殺你,希望你好自為之。」

    她不語,但眼神已經同過去訣別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後來越行越快,最後幾乎是奔跑。誰願意長久困在這意味著腐爛的地方?走出暗獄重見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貴,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是不會再惦念他了,因為他待她太苛刻。可是扶微呢,他對她qíng深義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遠割捨不下。

    經歷了宮變初的失望和迷茫,當初邁不過去的坎兒,似乎並不是那麼難以逾越了。她確實怨過他,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他猶豫要不要救她,令她傷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與不救的態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殺的,他有一瞬其實也懷疑她,於是他來遲了,阿照死了,她當時難過至極,無端的遷怒,現在想來並不合qíng理。

    他也有他的委屈,畢竟那十三人,支撐的是整個龐大的燕氏家族。他對父族雖然沒有那麼深的感qíng,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終歸屬於那裡……只是她不敢肯定,經過漫長的沉澱,他能否像她一樣想通。反正不管他態度如何,她都打算試一下,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果他不肯原諒她,那就以此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吧。

    他一去半年沒有音訊,直到入冬時才有奏疏送入尚書台,總算讓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駐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雖然全篇講的都是當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筆跡沒有變,依舊讓她覺得溫qíng和暖心。

    寒冬的夜裡帶著入眠,她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悄悄在竹簡上刻字,要進行的改革基本已經辦得差不多了,離最後做了斷的日子越來越近,她心裡有些緊張。

    帝王試圖讓位,和在王侯傾軋下保全大業一樣,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適的人選,一面為自己的退出找藉口。其實也不用太過刻意,她的耳疾越來越嚴重,是不爭的事實。有時朝堂上臣僚們進言,她完全聽不見,必須huáng門令在旁邊乍著嗓子大聲喊,她才會從陳條上抬起眼來。殿上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著他們,過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尋,「適才是哪位臣工奏報?朕沒有聽清,再說一遍。」

    百官竊竊私議,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歷朝歷代的皇帝里,沒有哪個皇帝是聾的,因為朝堂上的奏對很多、很複雜,天子若是聽不見,那就太不方便了。

    三公九卿們憂心忡忡,聚在台閣商議,「張貼皇榜,為陛下在民間尋良醫吧。長此以往怎麼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經到了不可小視的地步,繼續放任下去是國之大難啊。」

    可那是九五之尊,當皇帝的又驕傲又固執,張榜尋醫,天子根本不會答應。於是朝堂上君臣依舊兩兩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無力。

    終於熙和帝開始感慨:「朕好像不該再當這個皇帝了。諸君說話,朕聽不見,朕自己說話,腦袋像被塞進了一面大鼓裡,回聲隆隆,震得腦子都疼。」

    天子臉上流露出沮喪來,眾臣見她這麼說,便是私心贊同的,這刻也不得不長揖挽留。

    她看著那些頭戴高冠的公卿們連連肅拜,擺了擺手道:「朕還年輕,朕也戀棧,可是不能為了一己私yù,將這江山社稷掛在朕的耳朵上。」最後朝議沒有結果,在一片愁雲慘霧裡散了。

    幾乎每次視朝都是一場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廟堂的時候耳朵不怎麼靈光,一旦回到路寢,與人jiāo談又沒有什麼大問題了。她召見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漸成為心腹的兩位台閣官員,「朕擬定了兩個人選,請諸君過目。」

    太傅顫巍巍接了過來,「此事非同小可,陛下當真想好了嗎?」

    她點頭,「朕的耳朵時好時壞,連朕自己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大殷創建到今日,國運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現,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國耽擱了。」

    簡牘傳了一圈,諸臣都看見上面的人選,是魏世子源養正,和成王世子源續。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終要考慮的,還是今上的後路。

    宗正道:「上可曾想過,這皇城容不下二主。若上禪位,何去何從?」

    幄帳下的天子捶打著膝頭,早就有了打算,「自然是離開京城,走得越遠越好。朕記得丞相請命戍邊的時候說過,在朝太久,懷念當初的戎馬倥傯。朕也是如此,在一個地方呆膩了,想出去看看治下的大好河山。」

    眾臣極為不舍,「陛下何不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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