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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6:49:38 作者: 山中君
邁進門檻的時候曹吉祥是這樣想的。
進來一抬頭,瞧見一名女子在榻上擁被而坐,衣裳並不見華麗,頭上只挽了個簡單的髮髻,綰髮的僅一支玉簪,那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飾物,看上去簡素得比最普通的執事姑姑還不如。
可目光一落到她的臉上,什麼衣裳、什麼首飾都不重要了,一切都在這張臉下臣服、退後,連這荒涼的坤良殿仿佛都變得無限深邃高遠起來。
被那雙眼睛一望,曹吉祥只覺得通體像是被一種柔柔的光浸住了,不由自主,腿一軟就跪了下來:「娘娘!奴才也是沒有法子,還請娘娘恕罪——」
開口了才發現,自己居然張口就是哭腔。
「罷了,在宮裡當差不容易,你自然有你的難處。」姜雍容道,「宮人少,事情多,再加上先帝的奉安大典,新皇的登基大典,你們少不得忙碌,本宮理會得。」
姜雍容說著,略一抬手,魯嬤嬤捧過來一隻錦匣,在曹吉祥面前打開。
裡頭是一隻十分沉實的黃金大簪,金子還在其次,簪頭嵌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在深長宮殿的幽暗光線下,依然熠熠生輝,映亮了曹吉祥的眼睛。
只聽姜雍容道:「新皇登基之後,接下來就該是選妃。這宮裡馬上就有正經主子進來,本宮也該騰一騰位置了。西南角上的清涼殿很清淨,院子裡還有一株很大的臘梅樹,每到冬天就開得很好,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曹吉祥懂她的意思:「在的,比去年又大了不少呢。」
姜雍容頷首:「那就很好。」
曹吉祥領了賞出來,直到走出坤良宮外,方覺得周身籠罩的那種被柔光包圍著的浸透感才漸漸消失。
竟然會冷落這樣的美人,先帝莫非真是個瘋子?
思儀看到那隻簪子的時候眼睛都急紅了,是魯嬤嬤使眼色,她才強忍著沒發作,等曹吉祥走了,便忍不住道:「主子,那可是后冠上的大簪,怎麼能拿來賞人呢?!」
姜雍容道:「若是不用它,就只能摳后冠上的珠子了。」
思儀怔住:「……」
心痛之餘,深深感覺到了坤良宮的貧窮。
「按規矩,主子是皇后,即便是遷宮,也該遷到慈寧宮,怎麼去清涼殿?」魯嬤嬤皺眉,「那裡住的都是些文宗皇帝留下來的太妃,無子無寵,活著不過等死罷了,主子你怎麼能去?」
姜雍容心說我可不是無子無寵?
風長天今年二十五歲,新後的年紀想必和她不會相差太大。等到新後當太后的時候,她不幸還活著,豈不要又遷一回宮?索性一趟遷完,省事。
姜安城知道了後,抽空入宮了一趟,道:「阿容,你在宮裡也待夠了,我帶你回姜家。」
這可是違制的。不過姜安城是迎新君破敵虜的第一大功臣,真要這麼做,宮裡宮外的大約也會給他這個面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看不見。
「別了,沒的給父親添堵。」
姜雍容一面整理自己的書架,一面道。
清涼殿比坤良殿小得多,能帶過去的東西很少。此後餘生漫漫,還需要許多東西才能打發無盡的光陰,她挑選的全是詰屈聱牙的大部頭,只有七八十老學究才會去鑽研的那種。
她是姜家最無能的皇后,也是父親最恥辱的敗績。頭兩年父親還動用一切力量去幫她爭取帝心,後面發現全是徒勞無功,便徹底放棄了她。這會兒她喪家之犬一般回到父親面前,父親大約連看她一眼都會覺得煩心。
那麼,不去煩他,就算是她最後的孝心了。
姜安城想了一想,又道:「那我替你在外頭置所宅子,城裡也好,城外也好,看你喜歡在哪裡。」
姜雍容抬起了頭,隔著書架望著姜安城的眼睛:「二哥,反正是孤獨終老,在哪裡都是一樣的,你不必為我費心了。」
陽光斜斜地從窗棱處照進來,書架前有塵埃在光柱里輕輕飛舞。姜雍容就站在這光柱中,光柱仿佛融進了她的肌膚,然後再從她的肌膚中透出來,藏書之地偏於幽暗,而她仿佛自成光源。
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就像一朵花才剛剛開放,怎麼能就扔在深宮的角落裡任其腐爛?
「阿容。」姜安城低低喚了一聲,明知道坤良殿沒有旁人,還是左右看了看,確認魯嬤嬤和思儀都不在,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到姜雍容面前。
姜雍容只看了一眼信封:「榮王的?」
姜安城臉上微微一喜:「你怎麼知道?」難道她就在等這封信?
「上面是他的字。」
姜安城喜色愈深:「五年了,你還記得他的字,可見——」
姜雍容抬頭看了他一眼,「二哥,不是我要記得,是我看過的東西想忘也忘不了。」
姜安城:「……」
姜雍容自幼聰慧,三歲便啟蒙認字,跟著夫子念《千字文》,夫子即教即誦,過目不忘,姜家上下都讚不絕口。有一天姜雍容來找他,他正被夫子盯著讀《尚書》。《尚書》乃三代誥命之學,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哪裡弄得懂?不過是死記硬背而已。
背到「寅賓出日」,下一句怎麼也想不起來,眼看夫子已經拿起了戒尺,心中越發著急,小雍容忽然在旁邊道:「平秩東作。」
確實是這句!姜安城連忙接著背下去,背到「厥民析」下面一句,「鳥獸」起頭,卻又卡了半天,小雍容道:「鳥獸孳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