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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23:50:45 作者: 不官
「西格蒙德,」坐在前排正中間的人開口,聽起來是上了年紀的老者,「你不覺得這過於理想主義了嗎?醫生只是一種職業,不是超人。醫生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醫生,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聚光燈打在西格蒙德的臉上,他的眼窩深陷進去,投下了一片陰影。
「我不認為這是理想主義,主任。」西格蒙德說,「中世紀的醫生想不到我們現在的醫療技術,這對於他們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不論世俗認同與否,不能高於世俗的理解簡單定義為理想主義。有想法才有進步,我們不應該固步自封。」
未來,當下即未來。
江秋涼沒有來由的,想到了街頭巨幅的廣告屏。
歷史的巨輪轟然向前,每一個上一秒都是歷史,每一個下一秒都在瞬息之間流逝。
人類如此急切撲向未來,像是沖向希望的彼岸,抬頭看著前方的人,如何注意到車輪底下裹挾的屍骨?
思想過於超前何嘗不是悲劇呢?
庸碌的烏合之眾不會允許一個高高在上聖者的存在,他們遲早會用髒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腿,把他拖到泥沼之中。
江秋涼的眼中平靜地映出燈光。
他看見了坐在第一排最左邊的許恙。
許恙坐在角落裡,和江秋涼之間是最遠的斜線距離。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專注地看著台上。
「在座的各位應該都記得自己死在手術台上的病人。」西格蒙德呼出一口氣,「我也記得,我記得我每一個自殺的病人,記得他們生前對我的呼救,現在我想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手機在兜里抖了一下。
江秋涼低頭,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是許恙的消息。
許恙:稍等,我這裡有病人,很快結束。
屏幕的光冷冷照在江秋涼臉上,照不暖他的眼睛。
江秋涼不解地掃了一眼許恙的方向,許恙依舊維持著之前那個姿勢,目光專注,手自始至終沒有從口袋裡抽出。
「可行性呢?」坐在中間的主任繼續發問。
「記憶的消除需要手術加上長期的藥物控制,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的。實際上我在五年前已經對我的病人J實施了記憶消除手術。J在九年前來到挪威後,一直在接受我的治療,受到包括原生家庭在內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他患有很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經常把自己幻想成另外一個人,擁有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在前五年裡,他曾經多次嘗試自殺。」
「這不合規!」
人群中有個醫生大聲喊了起來。
西格蒙德不慌不忙,點開了下一張PPT。
「J是我們醫院的重點關照對象,這是他本人簽署的同意書,表示了解手術的風險,並且自願承擔風險,為醫療事業做出奉獻。這是醫院董事會的集體簽名,嚴格來說,這件事已經經過了全體高層的一致批准。」
為了保護病人的隱私,簽名被模糊了。
記憶消除手術?
得要多痛苦的記憶,才會讓一個人冒著智力受損、終身殘疾,甚至死亡的巨大風險做出這個決定?
江秋涼想像不出。
和西格蒙德醫生相處的這麼多年裡,他從來沒有和他談起過那個進行過記憶消除的病人。
九年……
江秋涼的心裡無端一緊,連帶著呼吸也慢了下來。
「五年前,我經過他本人同意,對他進行了記憶消除手術。幸運的是,手術很成功,他確實忘記掉了過往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在手術完成以後,他沒有再嘗試自殺,已經回歸了正常的生活。現在,他仍然是我的病人。」
西格蒙德慢慢說出一句話,很輕,像是在說給全場聽的,又像是在說服自己:「是的,我很為他驕傲,他挺過來了。」
屏幕划過一張照片。
這是一個男人手部的特寫。
明晃晃的燈光下,這隻偏瘦弱的手上打著點滴,泛出病態且虛弱的蒼白,針頭處被遮住了,已經掩蓋不了周圍一圈針眼留下的青紫痕跡。兩隻手指垂了下來,形狀很好看,如果忽略了指甲蓋上殘缺的血色,這幾乎像是某本雜誌拍出的特寫。
特別是食指,翹起一個弧度,正好可以看見點睛之筆——
一顆點綴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小痣。
「在這裡要感謝我的搭檔,許。」西格蒙德對著許恙的方向一伸手,只見許恙站起身,轉過身對著台下鞠了一躬,「這台手術是我和他一起完成的。」
西格蒙德還在說什麼,他的身影在燈光下喋喋不休。
江秋涼一句也沒再聽進去。
他在黑暗中低下頭,點開手機屏幕,在鎖屏這點微弱的光線下,他死死盯著自己左手食指,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
和照片一模一樣的位置,也有一顆小痣。
江秋涼全身的血都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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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偏見是無可避免的。
引用《隱谷路》推薦中李清晨醫生的話:「人類的幸福有上限,但苦難深淵的下限深不可測,永遠有更慘烈的痛苦讓人目不忍視。」
共勉。
第78章 短暫的現實
會議結束, 白燦燦的燈光在報告廳亮起。
醫生們有說有笑退場,字句擊打在堅硬而乾淨的地板上,敲出一個個清脆的回音。退場時步伐匆匆,左不過聊的是些閒雜瑣事,自然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用圍巾遮著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