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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23:50:45 作者: 不官
    異國他鄉的近十年,他是孤身一人,許恙又何嘗不是呢?他只能看見許恙的漫不經心,看見許恙的肆意灑脫,看見許恙的沒心沒肺,這些浮於表面多年的假象之下,許恙的心軟隱忍,作為最親近的朋友,江秋涼對此一無所知。

    他甚至不如西格蒙德了解他。

    耳畔的聲音漸止,許恙抽身,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江秋涼從桌上抽過紙巾,塞到許恙手裡。

    「對不起。」

    許恙用紙巾擦臉,聲音悶悶的,像是仲夏夜被罩住的一方池塘,有濃重的鼻音。

    「你沒有必要道歉。」

    「這是我的第一個病人,我眼睜睜看著……」

    許恙把臉更深埋進手掌里,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我在想,如果我能夠多學一點,如果我沒有貿然決定孤注一擲,如果我能夠早點發現病情惡化……如果他當初遇到的醫生根本不是我,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江秋涼語氣平穩且堅定地打斷許恙,「時間是單向流淌的,事情既然發生了,不可能存在回到過去的假設。時間流逝是神明仁慈,我們現在所面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未來,即使在我和你說話的此刻,世界上的某個角落也有一個陌生人失去呼吸。許恙,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你讀完了這麼多年的書,到成為這裡的醫生,全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沒有必要為此否認自己過往所有的努力。」

    「許恙,」江秋涼念出許恙的大名,一字一頓,「既然選擇了這份職業,你一定是考慮過這種事情發生的可能性的,一個人不可能有能力拯救他所遇到的所有人。如果過往讓你感到痛苦,不要回頭,未來會指引你前往你此刻渴望的方向。」

    許恙很少聽到江秋涼如此長篇大論的話。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許恙都充當著兩人談話中「話癆」的角色,大多數時候江秋涼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只有寥寥幾句,他幾乎都要忘了江秋涼也有自己堅定的立場和態度。

    江秋涼見許恙呆呆盯著自己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傻了?」

    許恙胡亂摸了一把臉:「你倒是有點做教授的樣子了。」

    「什麼啊。」江秋涼察覺到許恙的情緒不再緊繃,心情也終於好了點,「要不我現在給你布置幾道題清醒一下……許同學?」

    「別!你教的那些東西我一看就暈。」

    許恙作勢暈倒,癱在椅子上,故意裝死。

    偏偏這個時候,他的肚子發出了一聲抗議的哀嚎。

    許恙認栽:「完了,忘了自己一天沒吃飯了。」

    江秋涼笑出聲,拍了他一把:「想去哪裡吃飯,你挑。」

    「沒得挑,」許恙把椅背上的外套甩給江秋涼,「走吧,江教授,我邀請你感受一下我們醫院的伙食情況。」

    ·

    三天後的下午,江秋涼辦理出院手續。

    紐厄爾醫院離江秋涼家並不算遠,開車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只是這半個小時路程的起點因為許恙的一台臨時手術硬生生從下午兩三點拖到了晚上七八點,江秋涼靠在椅子上看完了一整本之前帶過來的遊記,許恙匆忙的身影才出現在走廊的拐角處。

    許恙已經忙了一天了,臉上有明顯的倦色,眼睛卻是亮的,渾身上下有一股說不出的精神氣。這種精神氣來自於對於職業的熱愛,只有正在實現自己理想的人,才能在日復一日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亮點,並一直將理想堅持下去。

    在某種程度上,許恙稱得上羅曼·羅蘭口中的英雄主義者。

    江秋涼合上書,指了指醫院外早已深沉的暮色:「我合理懷疑你在公報私仇,我還有證據。」

    許恙是跑著過來的,他平復了一下呼吸,不知悔改:「我也沒想到弄到這麼晚,早知道讓你再住一天,我乾脆明早再來接你得了。」

    「你敢。」

    入冬以來奧斯陸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經不再分明,像是巧克力醬攪拌進打發的奶油里,昏黃的路燈投下幾道溫和的亮光,車燈劃開前路的陰影,照進空無一人的街道。

    車載廣播裡的女聲很輕,和冷氣一道融入暮色之中,江秋涼靠在副駕駛座的靠背上,任由廣播裡的話語聲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降溫,說不定還會降雪。」許恙開口,「你的病剛好,最近還是儘量別出門了。」

    「我沒這麼弱。」江秋涼不滿地打斷他。

    「我沒說你弱,施瓦辛格在這種天不穿上衣瞎晃蕩也會感冒,多少總得注意點。」

    江秋涼知道他是在說上次洗澡不穿上衣出來的事,過去了這麼久還出來提一嘴,除了許恙也沒誰了。

    「那次是意外,我會注意的。」江秋涼懶得和他爭辯,說不過索性認下來,「我以前怎麼沒注意到,你的話怎麼這麼多,和唐僧一樣。」

    許恙扶著方向盤笑:「唐僧就好了,我自己啃自己一口,從此長生不老。」

    「你想著吧。」

    偶有車輛交匯,兩人的談話漸止,車內廣播裡的女聲又一次掌握了話語權。

    這種夜晚真的太安靜了,如果不是街邊房屋裡的燈光,幾乎要讓人懷疑這是一座巨大的空城。

    女主播顧自絮叨,先是聊起了最近時事,又過渡到了變化的天氣,江秋涼沒有再留意她究竟說了什麼,直到廣播裡的音樂聲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手風琴的曲調在瞬間抽回了他出走在冬夜中的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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