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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1 23:50:45 作者: 不官
笑聲在地下室迴蕩,在畫架之間流竄,沉澱在經年累月的葡萄酒里。
諾埃爾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兇狠的光,江秋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麼,比他更快一步,趕在他握到刀柄的前一刻抬腳踢遠了掉在地上的刀。
諾埃爾狠狠瞪著江秋涼:「你覺得,我如今還會在乎你的一槍嗎?」
「你確實不會在乎,」江秋涼垂下槍口,現在的諾埃爾倒在地上,刀離他很遠,完全沒有任何威脅,「我也大可把你藏在畫框後面的福馬林瓶摔碎。」
諾埃爾呼吸一頓:「你在威脅我?」
「是的,我在威脅你,」江秋涼點頭,「或許可以換一個更加溫和的說話,我在以此為條件,和你談判。」
諾埃爾從地上艱難地站起來,精緻的襯衫上粘上了深紅的液體和灰黑的髒污,可是當他挺直自己的脊背時,骨子裡依舊有一種難以否認的氣質。
給人一種錯覺,他穿著得體的法蘭絨西裝,正打算去參加一場徹夜狂歡的晚宴。
江秋涼從口袋裡摸出一封信,遞到諾埃爾手中:「克洛德將軍的絕筆信,或許你會有興趣看看。」
諾埃爾驚愕地掃了江秋涼一眼,餓狼一般飛快打開了手裡的信紙。
挺直的背一點點彎曲,肩膀在止不住顫抖,像是被某個強有力的惡魔推了一把,他不受控制往後退了一步,眼淚大滴大滴從眼眶滑落。
諾埃爾終於癱坐在地上,抱著他手裡的信件,哭得如同一個一無所有的少年。
在他的身後,所有明媚的風景畫迅速黯淡,烏雲沉沉壓了下來,預兆著即將到來的風雨淒淒。
「江先生,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很短的故事。」
諾埃爾癱在地上,眼神失焦,他看起來老了好多歲,連一灘爛泥都不如。
江秋涼蹲下身,把槍遠遠拋到了一邊:「好。」
「我是諾埃爾,克洛德將軍的長子,我有一個弟弟,因為母親早逝,父親總是很忙,我和弟弟的關係很好。他喜歡閱讀,我喜歡繪畫,於是他捧著書坐在葡萄廊架下讀書,我畫他。我為了逗他,經常把他畫進神話里,那幅掛在他房間裡的《血淚》,是阿蘭明知道我把畫送去了展覽,故意把父親拉去買下的。」諾埃爾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得很無力,「阿蘭很擔心父親不理解我為什麼喜歡畫畫,撒謊說這是個窮困潦倒的畫家的作品,忽悠了父親的十萬法郎。」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時光是看得到流淌的痕跡的。我也曾經以為,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我畫我的畫,他看他的書,阿蘭很有創作天賦的,我毫不懷疑,他會在未來成為法蘭西人盡皆知的作家。可是,我根本沒想到,戰爭就這麼爆發了。那天晚上我宿在同學家,因為暴.亂,我們的寫生計劃被迫取消了,我本來打算第二天回去的。父親的有一個心腹早已叛變,就在那天晚上,他趁著交代工作槍殺了父親,還殺死了阿蘭。」
「聽說,子彈是從阿蘭的左眼眶穿過的……」諾埃爾在顫抖,「他的臥室掛著我的畫,花瓶里放著第二天準備的花。他還這麼年輕,這麼有才華,他很怕疼,很容易想家哎,你說,他最後在想什麼?他會不會最後還在等著我的出現……」
諾埃爾回過頭,看著眾多畫作,這樣多的畫作,裡面有很多的阿蘭。
微笑的阿蘭,哭泣的阿蘭,撒嬌的阿蘭,睡著的阿蘭……
每一個阿蘭都栩栩如生,卻沒有一個是真正的阿蘭。
他們只是待著畫框裡,靜靜注視著畫外的一切。沒有一個能夠走出來,蹲到諾埃爾的身邊,輕輕喊一聲「哥哥」。
真正的阿蘭永遠被困在了槍響的夜晚。
諾埃爾的左眼眶留下了一條淚,像極了哭泣的狄奧尼索斯:「我把自己關在這裡,一天又一天,晝夜的過渡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重複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白天撕裂自己,晚上再把自己拼湊到一起。我不孤單,阿蘭一直陪著我,我在每一幅畫裡聽到了他的呼吸。瘋了嗎?瘋了吧。我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在畫狄奧尼索斯,突然感覺有重量落在我的肩膀,我知道是他,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和從前一樣看我落下每一筆……」
淚水根本止不住。
太多了,咸澀的液體真的有意義嗎?
諾埃爾哽咽著,字句模糊:「我放輕呼吸,我怕我出聲會驚醒他,我沉默地畫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我知道他走了。是他,真的是他。」
江秋涼低下頭,指尖承載著全身的重量,壓得他生疼。
「諾埃爾,他在這裡遊蕩太久了,放他走吧。」
諾埃爾閉了下眼,沉重的眼皮合上費勁了他幾乎全部的力氣,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嘴唇在抖。
「江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能不能……讓我畫最後一幅畫。」
江秋涼望進諾埃爾的眼中,他濕漉漉的眼睛是絕佳的鏡子,殘酷地映出阿蘭的模樣。
江秋涼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好。」
地下室很安靜,除了呼吸聲,只有諾埃爾落筆的聲音。畫筆沾上顏料,下筆沒有猶豫,色彩交疊在一起,多餘的色彩被水洗去,又覆上了新的生命。這是諾埃爾等待了一生的作品,他以為會用很久,可是當他真正開始的時候,構圖和情緒前所未有流暢地浮現在他地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