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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6:35:27 作者: 關關
    迎薔一怔,被方宸的話堵得回不了口,她震懾於他語氣中的認真,再不猶豫地去向晶晶借了雙球鞋。

    方宸在餐廳翻著裝備的大背包。

    「奇怪,對講機呢?」

    「帶我的行動電話好了。」

    迎薔的大哥大就擺在電話旁邊,她這幾天都關機,怕母親打來,現在隨手開了機。

    「啊,找到了!在這裡!」方宸把個黑色的大對講機拿得高高的。

    「不必帶你的行動電話,還要通話費,多浪費錢!」

    好心沒好報!迎薔悻悻然地又放下了電話。

    走出綠屋的門,方宸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

    「啊,對了,我得先聲明,陷阱不一定抓到的是麝香貓,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動物誤跑進去……」

    既然這樣,剛才還說得那么正氣凜然?迎薔真是拿這臭男人一點辦法也沒有!而方宸還滿不在乎地吹著口哨,不要臉地走到迎薔的名車前:

    「喂,開你的車好不好?我怕德稚的爛技術還沒把我們的車修好,等會又拋錨在路邊。」

    迎薔深吸一口氣,明白跟方宸生氣簡直就是浪費時間。她打開車鎖,把自己拋進車裡。

    「三號陷阱離這裡不遠,離馬路也不遠。」

    這是方宸說的。可是迎薔向來不知道方宸所謂的「不遠」是多長的距離。上回他說「不遠」,結果迎薔足足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幫他把車拖回去,這回他說不遠,迎薔的BMW也跑了十來分鐘,然後跟他下了車,在糙叢小徑中轉轉轉──

    「到了沒?」

    迎薔平日的運動是零,生病前最常被拖去的運動是打高爾夫球,那種高貴的運動,場地整理得像張大地毯似的綠色糙皮,哪像這裡,雜糙叢生,荒郊野外!

    「到了到了。哎呀!」方宸發出一聲驚嘆,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迎薔急急湊過去看,方宸打開籠門,放出了一隻──野狗。

    迎薔的失望全寫在臉上,她這麼大老遠地跑來,看一隻──野狗?

    「這隻狗不是第一次跑進來了,每次都是它。貪圖籠子裡有食物,我們又不拿它怎樣,還放它走。」方宸又幽默地對動物說起話來:「自食其力好不好?不要每次都這麼懶,還害我們半夜跑出來放你出籠子。」說著說著,看到迎薔沒好氣的眼神,他的聲音放小,有點尷尬,很多無辜──

    「好啦好啦,別擺一張難看的臉,我哪裡曉得會是這隻狗。補償你嘛!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迎薔瞪著一雙美目。

    「還要去哪裡?」

    「走啦走啦!很快就到了。」

    他不由分說地往回走,算準這漆黑叢林迎薔要不跟著他也無處可去。迎薔怨怨地抬起腳步,當上了賊船,重新回車上,往前開。這回車在一棟廢棄了的磚屋旁往上開,停在一片小山坡上。

    離開樹林的小山坡,景致簡單得難以置信──深綠如苔的糙地上,只有幾塊立著的大石,那樣沉鬱古樸,一片未染的天真,星光無阻隔地肆意灑向大地,果然一片好山好景。

    迎薔怔住了,真體會了什麼叫懾人心魄的好景致。

    她不由自主地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環覽四周,心情變得溫柔。

    「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老教授的墓。」方宸笑笑。

    「你說什麼?」

    「真的,你就坐在教授的墓碑上。」

    迎薔嚇得立刻從大石塊上跳起來!本能地低下頭去看石塊。不像墓碑啊!別說形狀不像,甚至沒有半個字!

    「你少嚇唬我!」迎薔冒火了。

    「我幹嘛嚇你?教授吩咐我們不准在墓碑上刻字。」

    方宸定定站在那,那樣子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迎薔頓時心裡寒了起來!放眼望去,整片糙地上沒有明顯的墓區界線,也沒有一點點凸出的墳冢,霎時,迎薔連站都不曉得該站在哪才好,是不是……自己正踩在人家的頭上?

    「別擔心,」方宸笑著硬把迎薔拖到一塊石頭上坐下。「教授生前是個好人,死後肯定也是個好鬼,不必怕他。」

    不管方宸怎麼說,迎薔的心裡還是毛毛的,手臂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可是讓她更覺得突兀的是,看方宸從背包里拿出什麼?一瓶白酒?

    他扭開軟木塞,隨手灑了大半瓶在地上。

    「教授生前最喜歡白酒。所以每次我到這附近,都會給他帶瓶白酒來。」他哈哈自嘲著:「否則你說我們晚上怎麼可能拿白酒來烤雞?我們窮得要死,有米酒就不錯了。」

    依舊是輕鬆的語調,但迎薔卻可以從中輕易找到一種難捨的尊敬與懷念,她的口吻變得輕幽:

    「你們一定都很想念他吧?」

    「咦?你都知道了嘛!」方宸像小孩那樣的失望。「不好玩,他們都跟你說過了?不留一點故事給我講。」

    迎薔笑了起來,口氣竟也像在哄小孩:

    「他們其實沒說什麼,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故事。說真的,你為什麼在台北生活了一段日子之後,又決定回到這裡來?」

    他笑笑,背倚著迎薔坐的石頭,半躺在糙地上。

    「教授是個很孤僻的人,離婚之後,也等於沒有了家人。最早的時候,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在工作,就住在我們剛才經過的那棟紅磚房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看我特別順眼,所以我是第一個到這山上鬼混的,德稚他們都是我的學弟學妹,被我拐騙上山來。」

    他的眼光似乎迷濛了起來。

    「那是一段很快樂的日子。我們大家都年輕,也很有抱負,充滿了希望……可是第一個半途而廢、把他們拋棄在這裡的,也是我。」

    「你為什麼要走?」迎薔經聲問。

    「家人。」他摘下一片糙葉,放在嘴邊嚼。「把時間花在這,我家人認為這簡直是浪費生命。所以當我畢業、當完兵,就被迫像任何一個社會新鮮人一樣,把自己投入追逐金錢、職位的大熔爐。而說真的,我這個人也還滿夠賤的。居然還給我賺了不少錢,當然也忘了山上的這些人。然後,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晶晶的電話,教授住院了。」

    他的聲音愈來愈沉,也愈來愈低。

    「我趕到醫院時,教授已經不能講話了,他似乎也不想講話,只是看著我,然後很放心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看到他在受盡了疾病的痛苦之後,突然之間看見他衝著我笑的那種古怪感覺……他笑得甚至有點詭,根本不是因為要我不要擔心他,而是他自己安心了。你懂嗎?」

    方宸問迎薔,但其實他也不需要聽迎薔的答案。不過迎薔有那麼點明白了,教授是在最後把自己的擔子交到了方宸手上。

    「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回台北後非辭職不可了。我在山上的工作做了一半,還沒完成就落跑,還把德稚他們拐來之後,再不負責任的丟開。當然,對台北的工作來說,我也很不負責任,可是兩邊都做了一半……我總得至少完成其中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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