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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6:11:10 作者: 榴彈怕水
「朕問你,固城湖畔的固城鎮轄下到底有幾座橋、幾個渡口?」趙玖當然沒注意那邊的小動作,只是認真追問身前的呂本中。
「四個渡口,四座橋。」呂本中脫口而出。「臣親自數過的。」
「那你為什麼不寫清楚,四個渡口四座橋?」趙玖只覺得一口氣憋在心裡,幾乎要將他憋死。「而寫成什麼『小橋斜渡七八處』?」
呂本中也根本不敢說話。
「還有。」趙玖再度怒極失笑起來。「這下面為何又寫著,『臣月夜披秋風而出,行至固城湖畔小橋,登橋而望,湖中光影流轉,雖不及二十四橋明月夜,卻也別有一番滋味』……你去數個橋,還要想著揚州的二十四橋明月夜,你想讓誰給你吹簫?」
非但是呂本中,整個側院都安靜的只有秋風搖樹之聲。
「罷了!」趙玖怒極之下,反而懶得計較。「朕之前便想過這種情形,但若其餘人都如這兩位內製這般風花雪月,這次朕就算是白白浪費一月時光了!」
言罷,這位官家便要折身回去繼續去看,但行到側院門前,卻又蹙眉回顧:「呂本中,你既然暴露了身份,又整日『夜披秋風而出』,那前面這些最大的地主是誰,有多少田,繳納多少稅賦,乃至於幾家店鋪,作何經營,卻又如何這般精確的……你又是問的誰?」
「臣問的是和尚。」呂本中趕緊解釋。「固城湖畔有個鳴泉寺……臣也是只是對寺中和尚透露了身份,並著他們去幫臣調查詢問。」
趙玖面色稍緩……這其實是個法子,甚至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法子,和尚們在搞地方調查上的優勢是非常大的,那也怪不得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外,很多地方呂本中查的都還不錯。
然而,趙官家剛要點頭回身,卻又想起一事,然後正色再問:「那這個明泉寺本身呢?有多少地?可曾參與當地商貿?又有多少和尚?多少僧房?」
呂本中張口欲言,卻無言以對。
江南方寸之地,趙官家見狀只是仰頭長嘆一聲,卻終於還是折身回去了,只留下滿院不安。
當然了,他們的不安其實也是多慮了,就好像趙官家不會真的讓李綱不得好下場一般,這位官家也不可能真為這事懲罰這些近臣的。
畢竟,趙玖心裡非常清楚,在這年頭,指望著這些人搞出《尋烏調查》出來那是瞎扯淡,就側院那些人,包括楊沂中、仁保忠,誰也不可能親身去跟農民交談,他們能去尋讀書人、和尚、道士問一問,然後做到這份上就已經足夠好了。
趙玖自己也有心理準備。
再說了,趙玖也沒資格為這個懲罰這些人,不說別的,這一個月他整日在揚州風花雪月,吃喝玩樂,何曾自己去做過調查?
無外乎是耍起官家威風,將活攤派下去,然後弄個表格,強迫他們填上罷了……古往今來,不好好當上司的不過是這些手段。
甚至再說透點,他趙玖身為一個皇帝,根本沒法子白龍魚服去親自查探實情,如果信不過這些人,也沒誰可以信了。
至於他剛剛起的那股子邪火,本質上還是跟李綱生氣所致,而這幾份報告,其實並沒有那麼荒誕……很多東西、很多問題,都能從字縫中體現出來。
何況,身為一個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普通大學生,趙玖一開始便大約知道問題的根本所在,所以,與其說是根據報告來尋找問題,倒不如說是在報告中尋找相應的證據:
范宗尹提到的,不僅是福建,而是整個東南都廣泛存在的殺嬰惡俗;
呂本中提到的,江河湖泊旁的淫祀泛濫,食菜魔教在地方上的死灰復燃;
梅櫟提到的,豪商與地主、寺觀與地主的普遍一體化;
虞允文提到的,火葬、水葬習俗在鄉野普遍存在;
楊沂中提到的,從士大夫到民間普遍性對呂頤浩、趙鼎、張浚幾位相關執政強烈不滿;
宗潁提到的,有部分鄉野百姓拋荒入城;
當然,也免不了所有人共同提到的,收租五百石以上超級大地主,在東南城鎮鄉野中普遍存在,以及東南老百姓確實負擔極重的問題。
一連三日,趙玖就留在州府院中,既不去出席什麼宴會,也不去與李綱和解,只是不停的研究報告,並對相關近臣進行召喚、問詢、討論。
而三日之後,趙玖終於將那些表面上的東西給抹去,將問題歸根結底式的納入了東南賦稅這個核心問題周邊……這是當然的,不光是趙玖早就從歷史書上看到過答案,而是說所有的社會問題,終究會切實的歸入這個基本問題。
真的是所有的一切,殺嬰、淫祀泛濫、食菜魔教的趁虛而入,地主的普遍性存在,水葬火葬的流行,說到最後,就是這個土地與人口與賦稅的問題。
故此,三日之後,看完報告的趙官家將這些報告徹底拋下,重新在自己的總結筆記上列舉了幾個詞彙:
一者,租庸制度;
二者,兩稅法;
三者,不限兼併;
四者,田皮田骨;
五者,丁身錢;
六者,勞役。
其中,租庸制度的意思很簡單,租是田租,庸則是指老百姓需要服徭役的時候,可以通過交絲絹,來完成自己的徭役義務。
這是從唐代開始便廣泛施行的針對底層百姓的中國基本賦稅制度,它當然有很多問題,但它的進步意義卻也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庸』,通過交絲絹而避免去服基本的徭役,可以讓老百姓安心生產,不必擔心會耽擱農忙,生產積極性也極大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