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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4:03:22 作者: 不見白駒
樂歌一怔,他自然知道自當年醮事之後,這位青樓名妓對自己錯放的一腔深情。只是他早已堪破凡塵愛欲,紅酥於他,與這世間木石並無區別。這些年他鎮守襄陽城是為著對師弟的承諾,也視此為自身的修行。
生死關頭,他不由想到她一介孤女,天涯零落,在襄陽城佐助李放數載,又是為了什麼?便是為了那明知不解渴的蜃樓之水嗎?
望著紅酥那雙含情的雙眼,即使是持心嚴正的樂歌禪師亦感覺心中砰砰一動。
紅酥臉上的神情轉為凝重,輕聲道:「如今還未到絕望之時,紅酥特來一助禪師破境退敵——」
樂歌一疑:「破境?」
紅酥未答,卻徑直走向西側的鼓樓。
那裡懸有戰鼓,方才大戰方興之時,便一直有軍士擊鼓,為守城大軍一壯聲勢。只是被那歌聲一擾,已失了三分威重。
「咚——咚——咚——」那鼓樂之聲忽爾一變。分明仍然是轟隆之聲,落在聽者耳中,仿佛有了萬千氣象,落在聽者心中,仿佛眼前多了無邊色彩。
似是萬里長江滾滾而來,縱遇礁石險灘,不改曲折東流去。
似是十萬將士沙場征伐,誓取胡頭盛酒,不破樓蘭終不還。
似是老者臨終前最後的呻/吟,又似是嬰兒初生的第一聲啼哭。
似是風雷鼓盪,天地肅殺,摧折萬物,又似是春風和煦,雨露跳珠,草木欣榮。
那聲音極為昂揚,又極為幽微。那聲音極為欣悅、極為歡騰,卻也極為悲壯、極為雄渾。
不因生而惆悵,亦不因死而哀俱。
城牆上的襄陽守軍在剎那間如夢初醒,高聲喊道:「兄弟們,那是紅酥夫人在擂鼓。王爺和王妃雖然不在,但是紅酥夫人和樂歌禪師都在此,我們又有何懼——」
「王爺將襄陽城交給我們,我們務必守住此城,等到王爺勝利班師的那一天。」
「今日的襄陽城,唯有死戰之士,絕無生降之人。」
「……」
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登時在整個城牆上擴散開來:「兄弟們,殺——」
那鼓聲似乎受到這股呼聲的感染,更轉激越,氣勢磅礴,響徹雲霄。
樂歌雖然看不到紅酥擂鼓的英姿,卻也能遙想出那女子的無上風華。在他的心魂中,平生第一次浮現出紅酥的倩影,那本是天下之間獨一無二的美麗色相。當它到來時,這一方天地都生發出姿彩。
聲不為痴,色不為妄。
我之耳欺我,我之目瞞我,我之心愚我,從前我所聽所見所思皆不過虛妄的觀想,竟到此時才得見這世間真正的聲色。
樂歌禪師的心魂一震,發出一聲清叱:「我明白了——」
「樂中至道,在於天人之和,發天地之聲以為音——」
他再次拂上琴弦,指下錚錚,琴音如沖霄般陡然拔高,一改之前的清和之聲。
樂歌仿若未覺,五指變幻、諸弦並奏,琴聲與鼓聲匯作一處,清越激鳴,仿若亘古之初,天地初開,混沌之中的迴響。
迴響中更帶著無比倫比的殺伐之氣,襄陽城下的巴蜀大軍登時倒落一片。
荒野幽處,那不知隱藏在何處的歌者發出一聲悶哼,幽魅的歌聲也隨之止歇。
王昊蒼同樣遭遇重創,擦了擦唇邊的血道:「你竟在此時突破了洞微境,這怎麼可能——」
眼見著巴蜀大軍被琴聲所懾,紛紛後退。遠方傳來一道冷哼:「哼,一群廢物——」
那聲音嘔啞低沉,聽到這個聲音,王昊蒼滿臉驚懼,下拜道:「參見樓主——」
在他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身材佝僂、滿面皺紋的老者。那老者望向城樓之上的白衣禪師,面上露出頗有興味的微笑:「臨陣破境,當真不錯。可是你以為這樣就能改變襄陽城覆滅的命運嗎?」
話音未落,他的人已如兀鷹一般騰空而起,往城樓上掠去。
樂歌禪師已入洞微境,那一弦一音中莫不包含恐怖的力量,巴蜀士兵還未靠近城牆範圍便為之所傷,那老者卻是夷然不懼,轉瞬之間便已穩穩立在城牆之上,袍袖鼓盪,隨風呼響。
他並未出手,只一雙睥睨的眼淡淡掃過四周。襄陽守軍見到有敵人攻上城牆,無數的飛箭流矢盡朝著他招呼,但飛箭在靠近那人三尺之處便仿佛遇到無形屏障,反射而回,登時守軍便已有數十人斃命。
樂歌禪師神情一凜,他離得最近,已然感受到那具軀體裡傳來的恐怖力量與驚人的壓迫感。雖然他臨陣突破,進入洞微境,眼前之人仍是穩壓他一頭,那是乘化境才會有的力量——
當世之上,能登頂乘化之人屈指可數。
武學之道,九品三境,乘化境幾乎已是凡人能達到的武學巔峰。自己已入洞微境,若想退走,或許能苟全性命,但襄陽城內的普通人只能如螻蟻一般任人拿捏了。
每一個進入乘化境的高手,都會對江湖乃至天下格局產生莫大影響。卓天來已死,罪頭陀遠在稷都,此人又會是誰?
假如說之前他看到王昊蒼與他麾下的十五萬大軍,還覺得襄陽城仍有一戰之力。可是當他看到眼前之人,便已經預見了襄陽城破的結局。
他沉聲道:「閣下是誰——」
佝僂老者淡淡道:「生死樓,命宰相。」
樂歌心下駭然,蟄伏巴蜀的生死樓勢力,在南周與北梁兩虎相爭的數年裡,暗中積蓄著力量,直到此時才露出自己鋒利的爪牙,給這天下之爭再增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