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頁

2023-09-24 14:03:22 作者: 不見白駒
    經過長長的神道, 忽然見到石碑的面前竟然站著一人。

    那人背向而立, 衣衫散亂, 背著一把無鞘的長刀,一頭紛亂的長髮披散腦後,腰間懸著一個酒葫蘆, 背影分外落拓。

    卓小星對這個背影再熟悉不過, 不由得驚呼一聲:「師父,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當日與楊桀在朔州分別, 楊桀說他要回堯山為伶仃夫人修建衣冠冢, 萬料不到會在此相見。

    楊桀回過頭來, 卻並沒有看她, 而是看向與她並立的李放,他雙目之中流露出銳利的殺意:「你就是她的傳人?」

    李放心中一驚,但亦很快平靜了下來。這個「她」顯然指代的便是這座碑陵的主人,自己的母親伶仃夫人,他沉聲道:「不錯。前輩您——」

    楊桀直視他的雙眼,道:「你可知你與我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雙鷹鷙的雙眼如有滔天之恨,撲面而來,似要噬人神魂。李放雙拳緊握,目光中露出無限痛苦之色,幾乎無法呼吸。孤苦失怙的童年歲月,飽受寒毒折磨的少年歲月,目睹母親為救自己而死,為尋找仇人而誤受人利用,以至鑄成大錯,一幕幕往事連番湧上心頭,回憶的盡頭,是在涼州城主府的水底,落拓滄桑的宿醉身影。他閉上眼睛,終於道:「不錯,我知道。」

    「很好。」楊桀背上長刀已然在手,他周身真氣鼓盪,幾乎在一瞬之間便已到達頂峰,刀氣激盪,李放腰間軟劍蓮粲竟與之共鳴,發出一聲低咽的悲鳴。靈劍感應到危險,躍然而至主人手中。

    「江湖事,江湖了,你我既然有仇,不如今日在此了結。」楊桀刀上殺意瞬間催到極致,出手便是生殺刀法的第六式斷浪。洞微境高手一出手非同小可,那撲面而來的滂沱之勢似要將這方天地間的一切都斬斷。

    不管是生命,還是情緣,都不過是蒼茫天地之間無謂的羈絆而已,此身既為形骸,又有何不舍,又有何不能舍。

    卓小星萬料不到師父一見面便要與李放動手,還一上來便是如此極端殺招,她心中大急道:「師父,您要幹什麼,您可知他是你的——」

    可是她話未說完,一道罡氣便將她遠遠震開。

    那似要斬天滅地的一刀直直斬向李放頭顱,卓小星不由發出一聲悽厲的大喊:「李放,快走——」

    可是李放沒有走,他甚至連動都沒動,閉上的眼睛始終未曾睜開。楊桀手中長刀在他頭頂兩寸之處停下,那股澎湃的刀意一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楊桀道:「你為何不還手?」

    李放終於睜開雙眼,他幽幽一嘆:「因為,在很久以前我就已決定放棄報仇了。」

    楊桀迷惑道:「為什麼?」

    「因為您是她的師尊,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之一。我為什麼不能為了她退讓一步?」

    楊桀喃喃道:「為了她……退讓一步?」

    李放道:「況且前輩刀上殺意雖甚,卻並無殺人之心。前輩逼我動手,只不過是為當年之事懊悔,想死在我劍下而已。前輩既然已有悔罪之心,又來到母親面前向她謝罪,李放又何必非殺人不可。」

    「你是如何知曉?萬一我真的想取你性命呢?」

    「方才刀劍共鳴一瞬,不知為何我竟然能突然感知前輩心意,所以便賭一把。」他臉上露出一抹真誠的笑意,道:「當年母親傳功之時,她的功力已有損耗。我並無洞微境的實力,如果前輩真的要殺我,即使我全力出手也不是前輩的動手,又何必白費力氣呢?」

    「刀劍共鳴……刀為蚍蜉,劍曰蓮粲,這兩柄刀劍,本該為一對……」楊桀慘然一笑,喃喃道:「這一生,是我自誤了。大仇固不可解,可是我竟從未想過要為她退讓一步。靈兒,是我對不起你,亦對不起我們的孩兒。我該親自向你贖罪,又何求假手於他人……哈哈哈哈哈……」

    他手中長刀倏然一動,竟朝自己的右肩斬去。

    李放與卓小星大吃一驚,待要阻攔又怎麼來得及,竟見他將一整條右臂活生生斬下,兩人俱是大驚失色。李放急忙封住楊桀幾處大穴,卓小星連忙取出隨身攜帶的傷藥,幫他止住汩汩而出的鮮血,眼淚已止不住的流下:「師父,您為什麼要想不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傻事?」

    楊桀承受著劇痛,臉龐略顯扭曲,目光中卻有說不出的柔和:「傻丫頭,生殺刀法第六式為斷浪,旨在一個『舍』字,有舍方有得。你師父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白過。我當初若是有他一半通透,便不至於懊悔一生。丫頭,你是個有福之人,這傻小子能為你這般付出,連生死大仇都可拋諸腦後……」

    卓小星無言,她心知師父這些年恐怕一直活在悔恨之中,無法自在。

    方才師父想激李放出手,恐怕與當日李放在荒原故意讓自己刺他一劍是同樣的想法。

    師父唯有以這樣的方式贖罪,才能從此得到解脫。就如同李放,唯有自己原諒了他,他方能接受他自己。

    在某種程度上,這一對父子竟是一樣的脾性,誰又比誰通透呢。

    她擦乾眼淚,結結巴巴道:「師父,你可知道他便是你的……」

    楊桀的臉色因為失血而顯得蒼白:「我知道。這次重回堯山,我在昔年我們新婚的臥房,找到了她留下的一冊札記,我才知道,當年她竟然已經懷了我的骨肉。」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