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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4:00:10 作者: 皎皎
    那一瞬我自覺思維清晰,始終是晚了一步,我感受到身體被慣性甩出去,腦袋朝左重重撞上車窗,在大腦的震盪嗡嗡聲響起來之前,胸口撞上了方向盤。我想我昏了好一會兒,大概失去了幾分鐘或者更長時間的意識。

    恢復理智的時候,我撥了急救電話,通知了警察,然後努力拉開車門,跌跌撞撞下了車。黎明前的黑暗已經慢慢退卻,我在清晨的薄霧中看到我家路虎的車蓋已嚴重變形,回過頭,貨車在我後方也歪歪斜斜地撞入了一片白楊樹中。

    我一隻手扶著頭走過去,摸索到貨車所在的位置,爬上了又高又陡的卡車,開始拍打車窗,「有人沒?」

    看到司機大叔對我點了下頭,張嘴模糊地說了一句什麼,我的眼淚就這麼下來了,後怕的勁頭現在才泛濫開,終干出事了,我真是害人害己。我忍著淚,拿磚頭砸開了玻璃,打開了貨車車門,把司機大叔扶下了車。大叔額頭和衣服上有血,看得我觸目驚心。

    幾分鐘後警察和救護車同時到達,又送我們去了最近的醫院。在救護車裡我看到鏡子裡我的臉,有血從頭上流下來,染紅了左邊鬢角,我胃裡翻江倒海,和去年的情形何其相似,但去年我是救人的英雄,今年我成了肇事者,那麼羞愧。

    我的駕照被警察拿走了,他們盤問我,「你是靜海的大學生,怎麼會獨自一人到了我們景寧?現在還在新年假期。你家人呢?」

    我任憑自己在救護車裡顛顛簸簸了一會兒,覺得思維也被顛得模模糊糊,「我沒家人,我爸媽全都不在了……自己開車出來散心。」兩名警察對視一眼,年紀大的李警官語重心長,「既然父母都不在了,更不能瞎開車啊,愛惜生命啊!」

    「知道了。」

    到了醫院才知道,新年時分醫院居然分外忙碌,車禍的、酒後肇事的簡直把醫院都擠滿了。我左側額角上fèng了三針,纏了一圈白白的紗布,胸腹處撞到了方向盤,青青紫紫了一大片,總的來說沒有大礙。警察勘查了現場,認定我是責任人,要負全責。我表示同意。唯一慶幸的是貨車司機也沒有大礙,都是皮肉傷。

    從醫院出來,我被帶回了警局。警察問我有沒有人能給我取保候審,我搖了搖頭,隨即被扣了駕照,至於罰款,我才知道那貨車裡裝的居然是一車的精密儀器,賠款數額實在不少,而我考慮到回去的路費,一時半會湊不出那麼多錢,只能選擇被拘留。

    我平生第一次被拘留,感受到了被拍照留指紋的犯人待遇,真是複雜得難以言說。我想警察對我還算同情,帶我進了一間人最少的女拘留室,只有兩三個人。拘留室的其他人和我的情況差不多,統統面無表情,十分安靜。拘留室有個小窗,我透過窗戶看過去,天氣愈發陰沉,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第二天就下了雪,六棱的雪花紛紛擾擾如羽毛一樣飄落下來,越積越多,白茫茫布滿天空,在窗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那是靜海沒有的風景。雪花飛舞的時候,拘留室的其他人被家人接走,唯有我孤零零待在這裡,舉目無親,旅行擱淺。

    我想,人生中有多少計劃,嚴密而詳盡,原以為一定可以實現,而某一天某一個瞬間突然變了,多少預料不到的情況會突然出現。第一天待在拘留室很難熬,我根本不敢喝水吃飯,連上廁所都需要人領著去。第二天就好多了,我沒有書看,只能終日發呆,睡覺自然也睡不好。

    第三天已經漸漸習慣了,只依稀覺得自己蓬頭垢面一定很難看。第四天……我想,快結束了。我總是不能適應的是,拘留室很冷,讓人直哆嗦。我仰起頭,往小窗戶上的玻璃呵了口氣,隨即起霧了,結成了霜花,我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傑作,伸出手,用指尖劃開白霧,靜靜寫上幾個字,再用手擦掉,再呵一口氣。反覆重來,樂此不疲。

    「許真。」熟悉的聲音叫我,我聽得出來那是李警官。我匆忙應了一聲「是」,手掌在玻璃上一抹,匆匆回頭,隔著拘留室的柵欄我看到了李警官身邊的數道身影,其中兩個人我異常熟悉。

    我睜圓了眼,那麼一瞬間,只覺得眼睛酸澀難當,默默垂下眼瞼。李警官打開了門,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看我,語氣還是和藹的,「你可以走了,林先生帶了律師來接你。」

    我當然看到了林晉修。他衣架子似的穿著一身大翻領的青灰色風衣,右手斜插在口袋裡,臂彎還塔著一件羊絨大衣。他面無表情站在門外,大抵是因為從風雪中來,渾身上下帶著凜例之氣,有一種先聲奪人的壓迫感。

    我恍惚了一瞬,呼吸幾乎凝滯,連帶著大腦也行動遲疑,沒挪腳。他的視線在我身上一掃,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出來!賠償已經談好,手續也辦妥了。」哪怕事情到了這種難堪的地步,我還是不願意接受林晉修的幫忙。

    「怎麼?跟我裝不認識?還想在這拘留室過一輩子?」林晉修淡淡瞥我一眼,「既然不想欠我的人情,那就自己出息一點,別在外頭闖禍!」罵得我毫無還手之力,我咬了咬唇,走出了這間困了四天的狹小天地。

    林晉修把臂彎的大衣扔我手裡,「穿上。」我默默接過衣服穿上,當真……十分暖和。在拘留室被凍得太久,已經忘記了溫暖的滋味了。

    我走了一段路後想起一樁事,落後幾步回頭看李警官,「我的車……」林晉修的秘書跟我說:「許小姐放心,都安排妥當了,車子會有人送回去。」

    「嗯。」

    那一路上我們都沒有再說話,直到我們離開警局上了林家的飛機。機艙異常寬敞,異常舒適,都有名畫裝飾。機艙里除了我們,剩下的是秘書和律師,他們坐在機艙末尾,一個吃東西一個看電腦,似乎是為了不打擾我們。

    我坐在沙發上,自覺局促不安,低聲問:「學長,你怎麼找到我的?」

    林晉修指了指桌上的筆記本。我翻開一看,忍不住苦笑,果然還是前幾天搭我便車的小詹的博客,想不到他們忍了兩天,最後還是把我的照片貼到網上了。

    林晉修往我對面的長沙發上一躺,拉過毛毯蓋上,閉上眼睛,閉目養神的模樣。我這才注意到,他臉色很不好,蒼白而憔悴,就像是生病了一樣。

    「學長?」

    他「嗯」了一聲,一副靜等下文的樣子。我張了張嘴,居然沒有任何聲音從嗓子裡出來。他不語。

    「我……」我沉默許久,「學長,在教堂里,我和媽媽說的那些話,是氣話。我知道你站在外面,是故意說出來讓你聽到的。我想你這麼驕傲的人,聽了那些話,一定恨透我了。」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冷靜地瞥我一眼,並不意外。我指了指額頭上的繃帶,輕輕說:「這不是我第一次出車禍了,是第三次。」

    他眼睛驀然睜大,有看不見的光就要從眼睛裡噴薄出來。

    「之前的兩次,萬幸都沒傷到別人,我自己受了點輕傷,還好,」我覺得回憶一點點從思緒深處瀰漫起來,就像一陣白霧籠罩了我,「一次是高中二年級,一次是大一。精神壓力太大,只有半夜飆車才能緩解。不是因為被你欺負,而是因為……我喜歡你。高中的時候,總是天不怕地不怕地跟你作對,其實只是單純地希望,能用這種方式讓你能多看我一眼。我一心一意喜歡你那麼多年,追著你的腳步上了大學……我之前只想繼承我爸爸的事業,從事古生物研究,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界的每個角落,」

    我嗓子啞了啞,只能用深呼吸支持自己說下去,「但是,世界上的美景不論多美多迷人,也不如看著你的背影更迷人。我看著你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換了又換,我心裡那麼難受痛苦,我無數次跟自己說。夠了,別再傻下去了,但馬上自我安慰,她們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我在你心裡和別的女人終究是不同的……」

    林晉修從沙發上坐起來,毯子無聲無息從他腿上滑下來,落在地毯上。

    「我花了足足六年時間來對你絕望,等著對你的愛消磨殆盡的那天,可始終沒能成功,我沒有辦法真正恨你……」我說,「我以為我這輩子不可能再愛上別的男人了,直到我遇到了顧持鈞。」

    林晉修垂下眼臉。

    「我起初並不相信他會喜歡我……說真的,他怎麼會看得上我這樣的小丫頭?因為你的緣故,我曾經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沒有任何讓異性喜歡的特質,」我的眼前慢慢浮現出顧持鈞微笑的臉龐,不由得也輕輕笑了,「但顧持鈞不一樣,他總能發現我的優點,他覺得我是最聰明的最漂亮的最好的……被拘留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愛上他。起初我以為是偶像對粉絲的吸引力,你也知道,我是他的影迷……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愛他,就是因為他的這份氣度。他和電影公司解約,這麼嚴重的事情,也明明因我而起,可他從頭到尾,沒有對我透露一個字。

    他有擔當,有決斷,能夠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也能承擔隨之而來的後果,不管這個後果多麼嚴重。他的想法很簡單,我值得用他的一切來換取。」我看著他,「學長,我值得你用一切來換取嗎?」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在停機坪下了飛機。時隔半月,我再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呼吸到了靜海的空氣,暖暖的,帶著一縷冰涼。我被他送回了家,是我真正的家,我和我爸爸兩個人的家,一切家具如舊,地板一塵不染,就像我離開的那時候。

    失而復得並不能讓我感覺欣喜,我茫然無措,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低聲說:「謝謝你。」

    「一出鬧劇,」林晉修背對我,手指輕輕敲在窗台上,「去洗澡換衣服。」

    我匆匆洗了個澡換了衣服,他還在客廳等我,手裡靜靜翻著我的素描本,隨後他又送我去了艾瑟醫院,我頭上的傷口應該今天拆線。拆線的感覺就像有蛇舔著你的額角,最後留了三四厘米長的疤。

    醫生有點遺憾,「看來需要再做個小的整容手術。」

    我微笑,「沒關係,我的體質似乎不怎麼留疤的。就算真的留下來了,劉海也可以蓋住。」

    「但最好……」醫生欲言又止,又看著林晉修。林晉修跟醫生點了點頭,拉著我站起來,「隨她。」

    在醫院走廊里,他站住,我也站住。這一路上我都沒有問他帶我去往哪裡,有什麼樣的計劃,完全任憑他的安排。我想,這麼多年下來,我和林晉修之間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話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正如顧持鈞所言,我和林晉修之間的確有著一種心領神會到可怕的默契,那種默契讓我們互相信任和了解,甚至到了讓他這麼自信的人也不安的程度。他在我面前站住,呼出的熱氣凝結在我的眼眶。我感覺林晉修修長的手指靜靜描摹著我的臉,就像是最後一次見我,試圖用手指記下我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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