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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4:00:10 作者: 皎皎
我若無其事地笑了,背靠著洗禮台,「你去掃墓的那個人叫洛遠秋,是你的大學同學,他最喜歡桅子花,你們志同道合,熱愛電影,可以隨時為電影獻出生命……」我母親到底是見過大場面的,吃驚了短暫一瞬後恢復鎮定,「你爸爸告訴你的?不,不可能,他不可能告訴你。」
「當然不可能,」我說,「這二十多年,爸爸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關於你的事情,更不會提起姓洛的什麼人了。」
「那你知不知道……」她好似下了很大決心,「遠獲他是你的……」
「我一清二楚,」我瞥她,「行了,您還是住嘴吧,這種過時的舊聞也好意思跟我說,別鬧得太難看,雖然這個場面已經夠難看了。」
「你這個陰陽怪氣的刻薄語氣是怎麼回事?」她實在忍無可忍,「覺得我沒幫你出頭?」
我唯恐傷不了她,冷冷道:「您想多了,這我可不敢。」
「我當時那麼說,只是為了讓你吸取教訓而已,你既然要跟顧持鈞在一起,就要做好準備,」母親深呼吸,似在平息心情,「顧持鈞是我見過的最會掌控人心的男人,你根本控制不了他,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阿修對你才是真正情深義重。」
她不提林晉修還好,一提起我就火冒三丈。我不掩奚落,「這後娘還沒當上,居然這樣心靈相通了。不知道林晉修的生母知道了,會不會在墳里哭呢?」
「夠了!太刻薄!」
「刻薄?這樣您就受不了啦?」我冷冷一笑,「媽媽,你自己嫁了姓林的,還要把自己女兒也打包送過去,一家兩母女都去伺候姓林的,你的主意倒是不錯。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母親臉色譁然一變,「我跟遠洋結婚,你覺得丟人?」
「你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咬牙切齒,連日積累的怨懟猶如火山爆發出來,「新聞那事,僅僅是我被牽連,我根本無所謂。但你怎麼能讓我爸也捲入這種事情里去?如果我不低聲下氣求林晉修,下一步就是爸爸被人說是謀殺嫌疑人!我被人說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一輩子勤勤懇懇,名聲清白,怎麼能容得了那些垃圾胡說?我爸對你還不夠好嗎?你行為不檢,二十歲不到就大個肚子,他娶你,給我一個名分,讓你繼續自己的事業,他含辛茹苦養我到二十多歲,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母親目瞪口呆。
「你以為我今天在這裡,是在乎你跟哪個男人結婚?你愛跟誰結婚,愛跟誰生孩子,跟我屁關係沒有!但我,我許真,怎麼能不是許正堯的女兒?我跟他那麼像!我姓許啊!」我雙眼一陣陣發黑,雙腿發軟,刻骨的仇很到現在才抽絲剝繭地從心臟里擠出,「如果我是他親生女兒,我可以在癌症發現初期,把自己的肝臟移植給他,可我不是他女兒!血型不對,無法配對!我救不了我爸!我眼睜睜看著他一天天在我面前死去!」我看到母親雙唇抽搐,十指發顫,居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你撮合我跟林晉修,是為我好?拜託你不要自以為是了行不行?你知道林晉修是什麼人?他根本不會愛人!我愛他愛了那麼多年,愛得要死的時候,他把我的自尊踩在腳下,當我是寵物,玩具一樣耍我這麼多年……」
說到痛心處,我想我的五官已經完全扭曲,「你說他喜歡我,我是他的唯一,我當然知道,清清楚楚全寫在他臉上呢。這麼多年後,他終於學會愛人了,也終於愛上我了,他後悔了,後悔得要命,用盡各種法子逼我跟顧持鈞分手,處心積慮討好我。可我不是狗,不會人家拋兩根肉骨頭,就搖頭擺尾地跟過去。讓他做夢去吧!我現在就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世界上只有他一個男人,我也不會跟他在一起!您還可以轉告他,我是最記仇最小心眼的人,當年他對不起我的事,我一筆筆全都記著。他可以花上好些年來感受一下求而不得是什麼滋味。」很久沒有說過這麼長的一通話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覺得渾身血液汩汩地沸騰著。這一年多來,我忍耐的情緒,受到的壓抑,統統發泄出去,感覺居然這麼好。
我幾乎是冷笑著看著母親臉色發白甚至轉青。原來報復是一件這麼有快感的事情。千金不換。忽然一絲光流瀉進來,有人推開了虛掩的木門。門外,是身著正裝的林家父子三個,想必我和母親的談話他們都聽到了。林伯父走近我,微微愕然地看著我,表情陰沉,我看得出來他幾乎就要發飆,但到底還是被我母親吸引了視線,陰著臉扶著幾乎站立不穩的母親進了休息室。
林晉陽從來都是沉穩冷漠的臉上也出現了一絲裂痕,他伸手拍了拍林晉修的肩膀,轉頭跟助理說了句「叫醫生」,再擰著眉頭看我,「許真,你……」
我轉身就走。其實我當然注意到了他身邊的林晉修,那臉色實在是精彩得難以形容,若是平時,我會好好欣賞他的反應,現在也沒甚心情,面無表情從教堂的側門離開,揚長而去。我想,剛剛我的這番狠話一說,自此,我和林家不會再有任何關係了。
第二十七章 一路向北
我關了手機,花了一天時間去超市採購各種物品,又把家裡的路虎擦得乾乾淨淨,灌滿了油,從靜海出發,一路往北。我不在乎目的地,不在乎要走多少天,也不是為了旅遊,只需要開著車在路上奔馳,就能體會到無拘無束的快感。我晚上通常會在路旁的城市裡休息,補充食物和飲用水,給車子加油,保養。只有一天為了趕路,又太疲倦,就把車停在加油站,放下后座,拿著毯子把自己裹成圓柱體安靜睡下。當年我和爸爸也是這麼過來的。
夏夜的時候,爸爸還會教我辨認天上的星星,怎麼尋找北方,如果在密林里迷失了道路又當怎麼辦,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一個沒落下。我小時候記性好,學東西快,再怎麼複雜的流程也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腦海,爸爸對我的好學十分高興,總是抱著我,說:「我的小公主真是太像我了,真聰明。」爸爸對我學什麼總是抱著讚許的態度,試想世界上還有幾個父親允許十三歲個子剛剛能夠到剎車的女兒開著路虎在荒野中奔馳?我還記得當時爸爸看著我的表情,儒雅的臉上滿是笑容。我爸爸還教會我怎麼反追蹤。我離開靜海的時候,特別換上了備用車牌,卸載了導航儀,關了手機,跟外界的聯繫方式都用無線電長波,用上所有從爸爸那裡學來的超一流的反追蹤手段,阻斷了所有能找到我的辦法。實際上,這一切可能都是多餘,也不會有人找我吧。
我在路上陸陸續續載了幾個徒步旅行的大學生,倒是不寂寞。能在冬天選擇徒步旅行的人,大抵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我有時候會問他們為什麼徒步旅行,回答大抵都是相似的,不是為了找回一些東西就是為了一個具體的目標。
有一對二十歲小情侶真是很有意思,男孩子叫詹林,隨時隨地都在用手機、電腦刷新自己的博客,發布一路的旅行見聞,還趁我不注意時把手機鏡頭牢牢對準我拍照,在網上發布照片文字,稱:「在景寧遇到的女大學生,超級大美女一位,開著一輛十分霸氣彪悍的路虎自駕旅遊,載了我和小昕一段路。」他女友張昕獻寶似的把網頁給我看,「小真姐,你看。」我看著自己手扶方向盤,扎著馬尾戴著帽子墨鏡面無表情的側臉,板著臉說:「刪掉。」
「為什麼?小真姐別擔心啦,你這麼漂亮,簡直像個女王。」我瞪她一眼,「實話告訴你們,我現在正逃亡在外,如果我的照片被你們貼到網上被我的仇家發現,那我就完了,只能伸長脖子待宰了。」
「哎呀,小真姐的這個故事真不錯,記下來記下來。」她笑得容光煥發,手指如飛敲著鍵盤,顯然她完全不認為我說的是真的。我到底還是逼著他倆把我的照片刪掉了,我把兩人送到了就近的景寧市,找了家青年旅社住了幾天,在這個城市過了新年。
這一路往北,天氣自然越來越冷,從靜海出發的時候還是糙木常綠溫度適宜,靜海的冬天總是暖暖的,這裡已經慢慢飄起了雪,來往的行人都裹得厚厚實實。白天整日都在開車,我通常睡得早並且往往一宿無夢。那天打開電視,恰好看到安露主持的娛樂節日到了所謂的新年特輯,依然熱鬧喜慶,不免多看了幾眼,結果看到了安露巧笑倩兮的臉。
我想她現在一定很擔心我。我最後在歡快的電視聲中入睡,又在半夜醒了過來,帶著悵然,我想是青年旅社的床讓我不舒服的緣故。
景寧算是這一帶的大城市,也洋溢著新年的氣氛,我趴在旅社的窗口往下看,有人在外面開篝火晚會,到了午夜,大家一起把舊物扔進火里燒掉,歡呼至黎明。我起了個大早,驅車離開了景寧。冬天的黎明來得遲,我經過的路還被夜色籠罩,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遠近的燈光在冬日完全被薄霧掩蓋,我看不到前方的路。車前燈的光極微地反she進車廂,就像我那些飄忽的思緒。
我搖下車窗,想著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愛情啊,友情啊,親情啊,我一無所有。這些不是追不回來,只要我回去認個錯,再哀哀哭上兩場,總是能得到原諒,但有些話出口之後,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顧持鈞坐在城郊的湖邊,看著絢麗的煙花一朵朵盛開。當時我在想什麼呢?我在想,這煙花就像人的聚散,許多的人,走近,再分開,或者繼續堅持,或者無疾而終。我當時覺得,在我們這段關係中,顧持鈞才是堅持不下去的那個,沒想到最後變成了我。
黑漆漆的郊外公路上,只有我的車亮著燈,我好像駛入了黑色的霧中,常常覺得在這個處處隔絕的世界上,只住著我一個人。我第一次覺得人生如此孤獨,我和生命中的每個人都走散了。在父親不得不離開我之後,我又親手推開了表示要照顧我的母親。我破壞了許多可紀念的東西,親手破壞了一段又一段的感情,愛過的人,愛我的人,我都親手捨棄了。
我想我當時是走了神,我太恍惚,沒有看到拐彎處駛來的卡車。那雪白的燈光,等回神時,那偌大的卡車已經在我前方數米。
我呆了一呆,才知道我無意中居然搶到了左側的道路,正在逆向行駛,並且車速飄到八十。我開車多年,罕有這樣犯傻的時候,大驚中猛踩剎車,不要命地把方向盤往右打,但不論怎麼反應迅速,總是來不及了。
再做什麼不過是補救,對方司機肯定也嚇了一跳,他往左,我往右,我的吉普車和貨車險險擦身而過,車身劇烈顛簇,我聽到金屬摩擦的尖銳叫聲。路很窄,我再難控制引擎,雙目只見前方的白楊樹呼嘯而來,下一秒車子重重撞上了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