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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11:55:18 作者: 金面佛
    銅香爐上霉綠斑駁, 裊裊的三線檀香。佛前三炷香, 香菸後頭, 普仁青白的臉如同燃燒殆盡的菸灰。他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舌頭打了結一般重複著嘟囔了一句:「我闖大禍了。」

    他伸出手,本能地揪著師兄的袖子,仿佛小時候犯了錯誤怕被師父叱罵, 也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躲在師兄背後。只要師兄幫他求情, 師父總能放過他一馬。

    普雲大師微微地嘆了口氣, 沒有拽走被師弟揪成一團的袖子。深更半夜, 他被不知從哪裡趕來的師弟硬生生地喚醒了。他等待著師弟的傾述,可師弟翻來覆去的只有那句話:「我闖大禍了。」

    安市的冬天極冷,佛門是清修的地方, 不裝暖氣。普仁衣衫單薄, 一張臉青白交加,不時神經質的哆嗦一下,好像是凍的,又好像是嚇的。他看人的眼睛也木呆呆的, 像是魂兒被收走了一樣。

    普雲的心中一陣空茫茫的痛。師弟比他小了十幾歲,是他看著長大的。師弟闖了大禍, 是他沒管教好師弟。

    那年月到處都餓死人, 師父從廟門前抱回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嬰孩, 小奶貓一般, 正津津有味地啃著自己的手, 髒兮兮的小臉上,一雙眼睛清透滴亮,一點兒也不怕人。師父跟他說小孩有慧根,留了下來。從此一把米兩碗水變成了三碗,稀米湯養活了一老一大一小三個和尚。

    師父圓寂前肚子鼓得老高,整個人像是在水裡頭泡發開來了一般。師父拉著他的手,艱難地指著還在罰跪的普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嘴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師父的意思,師父是讓他看牢了普仁,怕這個聰明透頂的小師弟闖出禍來。他艱難地點了頭,師父才放下心合了眼。

    可是他沒能看住普仁。師父走了不到一個月,普仁也偷偷地溜走了。他說要給廟裡頭掙錢去,佛像塑金身,這樣菩薩才能想起他們這間寺廟。

    普仁一走就是好些年。每年到師父走的日子時,他才會晃晃悠悠地趕回來。師兄弟對坐著吃一碗齋飯。用糧票的年份,他會留下一沓子糧票,足夠寺廟裡頭所有和尚吃飯。糧票廢了的年份,他會丟下一大信封錢。他要給廟裡塑最大最好的佛像金身。

    普雲大師早就管不住這個師弟了。普仁小的時候,師父和他兩個人都壓不住這聰明得叫師父害怕的小傢伙。何況師父走了,普仁又長大了呢。他修法總是比旁人快,執著到最後成了執念。心魔起,揮劍斬心魔,可普雲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師弟的那把慧劍。

    「你到底闖了什麼禍?」

    能夠被一向叛道離經的師弟都稱為大禍,還讓他嚇得這樣六神無主,那肯定不會是小事。

    果不其然,普仁的乾裂的嘴唇驚恐地收縮了一下,終於吞吞吐吐地開了口:「我……給人開了死門。」

    香爐中插著的檀香燒落了一截白灰,掉在普雲的手背上,他卻感覺不到痛。強烈的恐懼緊緊攥著他的心,他甚至伸手拽住了師弟的衣領,失聲怒吼:「你怎麼能開死門?這是要下阿鼻地獄的,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他一伸手,才發現師弟已經成了紙糊的風箏,單薄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普仁像個闖下彌天大禍的孩子,痛哭流涕:「我不想的。我沒有害人,她已經死了!我不是故意說出來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怎麼能說呢?!」普雲痛恨不已地一巴掌揮上了普仁的肩胛骨,尖銳的骨頭硌得他掌心生疼,「師父讓你爛在心裡頭,你怎麼能忘了呢。」

    那本被幼年時的普仁從廟裡頭的角落中翻出來的冊子上寫的東西,師父訓斥說是一派胡言,直接丟進火盆中燒了。他們以為普仁根本看不懂,卻沒料到這個還沒開始識字的小傢伙已經將冊子上的字形記在了心裡。等到他跟著師父學完了兩本經書,就一本正經地問:「什麼是生門?什麼是死門?」

    普雲那時候已經長成了個長手長腳的青年和尚。他從來沒見過師父發那麼大的脾氣,小師弟第一次真正挨了揍。師父說沒有生門跟死門,小師弟不服氣,一個字不錯地當初那本小冊子上的話給背了下來。師父大發雷霆,將他一併拽了過去問究竟,訓斥他為什麼要教師弟這些。小小年紀,連路都走不穩當的普仁卻攔在了他面前,奶聲奶氣地強調明明是書上這麼寫的。

    後來普仁挨了揍,師父開了葷戒,狠狠給了他一頓竹筍炒肉,罰他站在院子裡頭曬太陽。可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師父卻又將為數不多的幾個香客偷偷送上山的一塊豆腐跟蘑菇一塊兒燉了給普仁吃了頓乾飯,讓他忘了生門跟死門。

    才豆丁點兒大的孩子能記住什麼事?師父到臨死的時候都不曉得自己的小徒弟不曾忘了生門死門。他這個做師兄的也是到師弟闖下大禍之後,才知道他不僅沒有忘記,還竟然用它害了人。

    「你用它害了誰?你給誰開了死門?你到底做了什麼孽障事?」普雲又心痛又悲憤,連手掌下瘦成了一把骨頭的師弟都顧不得心疼,只拼命晃著紙人一樣的普仁,「你怎麼能害人呢!」

    「我不想的,我不想。」普仁痛哭流涕,身子朝後仰著,兩隻大而圓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層燒落的菸灰。他絕望地看著銅爐上方裊裊的香菸,聲音透著無限的恓惶,「他們給我下了藥,誆我說出來的。」

    普雲勃然大怒,厲聲呵斥師弟:「下什麼藥?你自己不帶腦子,能著了迷藥的道兒?」

    他一邊吼著一邊搖晃師弟的身子,師弟卻一個呵欠接著一個呵欠,鼻涕眼淚齊齊往下來,到後面索性在地上打起了滾,身子撞到了禪房門口,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轟隆聲。普雲都被師弟的動靜嚇到了,完全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他疑心師弟這麼多年在外面吃了很多苦頭,傷到了腦子,得了羊癲瘋。

    徒弟慌慌張張地在外頭敲著門,小心翼翼地問師父發生了什麼事。普雲一個人按不住師弟,只得將自己的大徒弟叫了進來,讓他趕緊想辦法弄車子送師弟去醫院。羊角風發作起來要是不及時處理,可能會沒命的。

    徒弟遲疑著不動,半晌才指著普仁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開口:「師……師父,你看師叔。」

    普仁的袖子在打滾的過程中捋了上去,露出了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那一個個小黑洞刺痛了普雲的眼睛,像萬蟻噬骨萬箭穿心。

    陷入瘋狂的普仁一刻不停地嘶吼著,眼淚鼻涕齊下,嘴裡頭反覆念叨:「給我,給我。」

    等他終於發作完畢,沉沉地睡著了再清醒過來時,他已經被普雲五花大綁丟在了閉關的石洞當中。師兄清癯的臉上滿是痛惜與憤怒:「你到底都做了什麼?」

    普仁又變成了多年前那個無助的孩子,跪在地上抱著師兄的腿嚎啕大哭:「他們用了藥,問什麼我都說了。等到再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啊。全都沒了,只剩下……」

    「只剩下什麼?」普雲變了臉色,嚴厲地叱問著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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