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畢業之後就離開了北方。詩句並不是生活,然而晴朗是我對北方的記憶。這裡一年四季都有朗然的晴天,蒼藍高遠,抬頭仿佛就有希望,彼時我總想起北島說,如果天空不死。
我離開這不死的天空,像回家的候鳥。臨走前的日子是暗無天日的打包。從來不知道自己幾年下來已經有了這麼多的東西。最後將沉重的行李都事先託運回家,輕車熟路,只帶著很少的行李離開。在飛機上昏昏睡著,可是有很淺。如果說不久之前我還有飛去大洋彼岸的激情幻想,那而今只有歸心似箭。
10
嘉輝約我出來,照例是逛逛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坐在他的對面,我只感到我們仿佛是走過萬水千山直至汗水微潮,面色泛紅,相遇無人的荒途,面色泛紅,相遇無人的荒途,彼此從遠處走近,終於看到對方的臉。含蓄點頭微笑。緩緩錯身之後,仍舊是一片寂靜開闊的好風景。
我開口說,一直想找個機會謝謝你。借的那筆錢我還給你。我遞出一張卡,推到嘉輝面前。他笑笑,將卡還給我。說,你不必看重,對於我來講,這是我能力範圍之內的舉手之勞,算不上一筆值得感恩戴得的付出,也許只是慷慨而已。
末了他又說,我倒很佩服你。因為你為另一個人,竟給出的是你全部。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我想,要麼是你太善良,要麼是你很愛他。
我一時不知所言,抑或是為自己感到了苦楚。
嘉輝說,至柔,我並不想這樣說,但在這個不盡如人意的世界裡,人如果太善良,就一定會受到傷害的。
我低頭坐在那裡。嘉輝說,至柔。你可以安定下來了嗎。
我說,我一直都很安定。
他看著我,說,我指的是你的心。
我想起水含來,有些許不甘,但又說不清楚緣由??????她從來不曾屬於我。
我點頭回答,很安定。
嘉輝說:我希望能和你結婚。這個提議,我可以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考慮。餘生我不會虧待你,但你需要打理好一個家。必要的時侯,要出席酒會、飯局,配合我工作和家庭的需要??????做一個成熟的伴侶已經是一份不簡單的工作。這是我一個認真的提議,期限一個星期。我等你的回覆。
我愣在對面不知所措。
嘉輝看著我輕輕笑了一笑,轉臉望向窗外,很突然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天氣。
那晚他送我回家。禮貌地在樓下說再見。那種端莊鄭重,我看不到一絲熱烈愛情。更不會吻合水含刻在我記憶中的氣息。這或許從來不是傳統想像中的求婚的情景,但我並不失落。仿佛手握的是一個升職調動的機會抉擇。轉身的時侯我叫住他,嘉輝,為什麼是我。
他說,你應當記得我少年時對你說過的話。我很相信我的判斷力。你的善良,我既想保護,又想占有。我一直明白,你不是不聰明,而是選擇去做一些不聰明的事,出於你不受理性控制的善良。至柔,除了我,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人懂得這樣的你,並且珍惜這樣的你。所以你也一定可以懂,婚姻從來與愛情無關,我們實在是互相合適。
這個明察秋毫的聰慧男子留給我的不過是淡淡背影。可我從這句話起,忽然相信,這麼久以來,或許該做一件理性的事情了。
與嘉輝的婚事,在許多人看來都很艷羨。覺得我並沒有任何過人之處,但可以與這樣優質的人結為歸宿。雙方的父母都是至交,所以皆大歡喜,尤其是我的母親。但他們不會知道,嘉輝在婚前,對我說的只不過是,至柔,我想你一定明白,婚姻從來與愛情無關。
他的確對了。我懂的。
我們就此結婚。祝嘉輝的確是個好人。我們似乎更像是同伴,默契地簽署了一份彼此生命的陪同協約,因為沒有悲歡跌宕的激情,所以彼此感到妥帖得當。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想無論有什麼發生,我都不會覺得失望。
婚禮那天很累很累,即使已經儘量地做到了簡單。酒店的大廳里燈光華麗,香檳和蛋糕,每一張臉都要笑著迎對,我面部累到抽筋。看著一切都感到不真實。
在我應付客人們切蛋糕的時侯,嘉輝到隔壁房間接電話,表情極其憂鬱地悄聲交談,完畢之後良久站立在窗前,背影顯得孤獨。他最終深呼吸,換了一張面孔回到客人們中間。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心疼。
那晚深夜,在終於結束了一整天的喧譁之後,我們筋疲力盡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房間黑暗。我靜靜問他,嘉輝,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相了嗎。
他沉默。
我並不著急,等待著他。
良久,嘉輝說,我們都不能讓父母失望。
他忽然掩面俯下身軀,說,至柔,其實我已經很累很累了,原諒我。
我安撫他的背,要他安靜下來。我想我明白一些人生背後的隱衷,在人情和記憶的間隙,那些無處可說的發生和結果。遺憾是無處不在的,這或許是活著最真實的本質。我對他說,嘉輝,你還有我。
他在新婚之夜過後的第二天,依然非常平靜,一如既往地去上班,加班到很晚,回來之後也是這樣的安靜,整理一些文件,偶爾看看書便去睡覺,甚至沒有什麼言語。我想那也許是他的疲憊。我們之間自始至終的沉默和溫存,使我仿佛睜開眼睛就看得見明天。明天之後的明天。
我忽然想起。他從來在倫敦時每夜都會對我說的晚安,不知什麼時侯早已停止。
婚後的一段時間,我就閒在家做他的家庭主婦。周末的時侯隨嘉輝去看國際車展。順便想再添一輛新車。在靠邊的展台,看到的是水含。她做車模,妖嬈眩目的包裝,穿露背長裙,還是那麼的瘦。妝容之下是我曾經熟悉的一張臉,卻站在那裡好似一個我從來不曾相遇的陌生人。也的確是。我眼裡陡然記起的是那個在大雨的午後坐在我家門口等到深夜的姑娘,無家可歸。剛剛做掉了肚子裡的孩子,臉上是被雨水打濕的額發??????
我心裡一怔。當即掉過頭不想被她撞見,嘉輝察覺到我的異樣,問我,你還好吧。我說沒事,只是碰見了一個人。他問我,可以告訴我是誰嗎?
我看著台上的女子,說,她就是水含。她一直很不容易。
嘉輝這麼聰慧的男子,沒有多問什麼,手臂攬過我的肩,說,我明白,沒事,我們走吧。
我沒有去找水含。她有她的世界,而我已找到我的生活。兩個月之後,我回到嘉輝父親的公司上班。太寂靜的生活,我有些莫名擔心,總還是應該做一些事情才好。在公司我不過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個小職員,處理一些文案,跑跑客戶。上班,下班。客氣地微笑,總是按時回家,脫下職業裝下廚做飯。嘉輝有時侯會回家,有時侯徹夜不歸。也會長時間出差。我不會追問,也沒有感傷,好像一個室友的存在,在也好,不在也好。我並無太多牽掛。生命的間離,我早已習慣。這樣的日子,竟然一過就是三年。三年。三年可以是一個學生的高中時代,一個少年犯的獄中歲月,一段沉默寂寞的婚姻,是忘卻一個人的一千個日夜。我每一天醒來,竟然都分不清是昨日還是明天,因為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樣。嘉輝待我溫和、關愛,似一個可以沉默相處仍然不回覺得不自在的老朋友。節日裡不會忘記禮物,偶爾會帶我短期旅行??????如他最初的承諾,他未曾虧待過我,所以我對他有太多的諒達,我不回怪罪他有一直沒有說出的隱衷。因為那或許是他建立這段婚姻的原始動機。我不想為難一個彼此善待的伴侶。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