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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水含在那邊慌張無助的絮叨,又帶著哭腔,我發燒又耳鳴,連說的什麼都聽不清楚了,又懶得打斷她來詢問。我只有意料之中的感覺,並不奇怪,我這電話只覺得好累,弱聲答應她,好。便掛掉。掛掉又怎樣,麻木的蜷在被子裡,過了好久才有難過的感覺,突然就哭出聲來,也就一下,立刻收聲,捂著被子好像決心要把自己悶死。
祝嘉輝在這個罐頭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只有抓住一片父母的感覺。我也沒有想到我會為了水含一次低聲向他求助。也許是脆弱不堪持,我對他說話的時候都在忐忑,自然是害怕他會拒絕。我說,嘉輝,我這邊……有朋友遇到很難的事情,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錢。
祝嘉輝在那邊一愣,緊接著我聽到意涵難測的輕微笑聲,他說,你需要多少?
五萬塊就夠了。
嘉輝說,好,把帳號告訴我。其餘的你放心。
我猶豫在那裡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從前不知道,原來謝謝兩個字果然是這麼輕,有時候還比不上不要開口言謝:如果是一大筆恩。
但我還是在最後鄭重的告訴他,嘉輝,謝謝你。
三十集的電視連續劇,兩千五一集,我拿到七萬五千塊,到帳的數額全都打給水含,等我去轉帳的時候,戶頭裡多出了五萬,一查才知道,嘉輝直接給了我十萬。我心裡一怔,說不出的動容,或許我是太容易脆弱了。
先把錢給了水含救她的急,儘管連她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那些天我高燒一直不退,不得不去醫院輸液,躺在病床上,眼前是煞白冰冷日光燈,嘈雜的聲音像劇烈耳鳴,我睜眼盯著吊瓶,漸漸堅持不住昏睡過去。
我知道這不過是人世的現實一種。但那一刻我再也想不出還有比這更淒涼的時刻。
我夢裡都在自語,說,水含,這個世界上你還有我。
而我還有誰呢?
低頭說好,手指安靜地捏著調羹,攪動紅菜湯,鎮定而又慵懶。
一切都安排妥當,老同學幫我聯繫了最後一個劇本的版權出售,賣得的那筆錢我留了一張卡給水含。不知道她現在又在做什麼事,若她還需要一點支持,我也算盡了最後的一點力。
臨走之前去找她的時候,她只是問,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我一時為這句話感到心涼,不得不說,這些日子以來,一走了之的一直都是你。你自然會有你以後的好世界,但我只想與一個人安度餘生。
那日下雪,我在別了水含默默回來的路上想著,我真的不想再擔負你的生命,那些漫無邊際的黑洞、破碎、孱弱、窄小,以及那些看不到光的角落,我不願再擔負你的生命了,這沉重令我無法喘息,我亦渴望著正確而簡單的生活,渴望被光所撫慰……而過去所有乏善可陳的過程我亦是無怨無悔的。你這一根針銳不可當地扎進了我的生命,與我的血肉融為一體成為靈魂記憶的載質,我的活著從此多了一種不可觸碰的銳痛。
但是你不會懂。你不會懂得,我曾經有多虔誠。對於情分,我很多的是信仰。我信仰經得起考驗並且在考驗之後能夠存活的感情。為著這一種信仰我實踐了太多的犧牲,最終換取的不過是一種心情的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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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選擇忘卻,在朗然的目光之中提醒自己務必要將理智延續到深夜。在決意告別的時刻,我沒有給她更多,她亦沒有拒絕接受。兩兩相對,終於是無話可說。然後結束。這是我選擇的方式,所以我無可後悔。
充滿代價的年歲,以為自己心力的資本十分豐厚,所以肆意浪費。但不知道,或者說不相信人間有時可以很冷的。沒有什麼無怨無悔的付出犧牲,所以也沒有理所當然的知恩圖報。想想不過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但我只是偶爾覺得有些失望。
我開始常常夢見水含。我一度以為日思夜夢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不知道真的可以做這麼多夢。有時侯夢見我與她相見,在安靜的午後,玻璃窗旁的座位上,她問我:這麼些年,你過的好嗎。我忽然會為了這句話而落淚,醒來時臉上竟然是濕的。而有時侯醒來,瞬間就忘卻了夢境,只知道在夢裡她又來過。
又來過了。
去美國讀戲劇的事情最終還是未果。三簽都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倒霉。第一簽認定我有移民傾向,拒掉。第二次遇到一個新簽證官,因為不成文的規矩是新人不能推翻前一次的判決,又拒掉。最後一次我再去,一個馬臉的台灣女簽證官咬定我的陳述有假,經濟證明不足,還是拒掉。我當即十分惱火,啪地一拍站起來:據據據,我不去了先把你據了行不行?
出了領事館就很惱火,人群還在排著隊蜿蜒如蛇往裡延伸。我苦笑了一下,轉念想想也沒有什麼可惜,又沒有錢,去了還不是受罪。在紐約讀戲劇,聽上去多麼awesome的事情。但都不是實用的玩意兒,我沒有錢。很多工讀生可以起早貪黑在實驗室給教授當苦力課餘洗碗刷盤子照樣咬著牙熬下來。可那都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精英的往事了。而今的留學生,不是拿著全獎的特優生,就是家裡可以拿鈔票燒壁爐的富家子弟,一串高級跑車開去上課。那種陣仗我還是不要去摻合為好。戲劇不是電子工程,不是分子生物學。我沒有錢。就算讀完,也想不出一個中國丫頭會在那裡有什麼出路。難道還要想闖好萊塢?我又做不到像那麼歐洲青年一樣,帶著一包行李四處遊蕩都可以靠藝術活下去。我只不過是在不切實際地想為自己的生活武裝一個華麗的退避。
我就此沉默地留了下來,像一切可笑的曾經胸懷大志的小人物。做過一場夢,醒來扣好了襯衣,面對日光,就忘記了幻覺。
畢業要照那麼多照片。我真是想著就很害怕。這麼多年我已經很害怕照相,看到鏡頭就很恐懼。也不能接受看到影像中的自己。站在全系學生中間,攝影師不停地調整隊形。學士服好臭,全是灰塵的味道,到了喊「茄子」的時侯我差點昏過去。謝天謝地終於拍完,第一個溜掉。一年一度的畢業跳蚤市場在校園拉開,從前這個季節我總是從食堂吃飯出來,走過樹蔭下的跳蚤市場,蹲下來挑挑揀揀,買下五塊錢的《三毛全集》或者專業習題。背後的草坪上還有穿學士服拍照的四年級生??????時間不動聲色退卻的積習,還是這麼讓人不寒而慄。
有的同學會熱情拉著我問,你的書賣不賣,我幫你擺攤???我說謝謝,我的書大都扔掉了,剩下的都帶回家。借著畢業,有很多同學三五成群出來吃飯、唱歌,年輕的身體喝醉了抱在一起,閉上眼睛昏睡過去,或者迷迷糊糊聊天。那已經是五月的事情了。可是我都沒有什麼記憶。我只記得大四那個冬天下了大雪。來北方這麼久,終於看到大雪。被踩過的雪地髒得不堪入目,只有處女的雪是那麼的潔淨而柔軟,在黑夜裡呈現藍色,如同靜靜海面。告別水含就是在這場雪裡,在夜色里微微發藍。那個時侯我頭腦里跳出了《不夜城》的一幕。忽然很想對她說。
水含。下雪了。
如果翻開從前的書,還可以看到我隨手寫下的關於北方的詩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可我而今面對北方的一夜大雪,面對些許灰燼般的記憶和心情,只感到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