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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但無論如何,我知道水含在我內心占據的是信仰,我信仰這個人間存在不計得失的承擔。我信仰總有人在沉默的年歲里願做你生命的後盾。我信仰當一個人淪落至無處可去,也總有一個避風港是少年時種植下的情義。我信仰一個最簡單的說法,即付出總有回報。雖然我也並不清楚我是否真的會需要這份回報。有生之年。我知道我會將自己的生命打理的非常整齊,那種如履薄冰的活法,是因了我內心對於人世的不信任。

    因為那些美好的信仰,只不過是我心裡的幻境。我不是不知道,若有一天我落魄到底,是不會有人願意分擔我的困境的。這麼長的一生,若我伸出一隻手求救,能夠抓住的不過是自己的另一隻手,山遠水長,腳下亦只是浮橋。

    所以我並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公平,若一個人無可依傍,他便給他無風無浪的一世靜好。若一個人總是可以籠絡到他人願意為之犧牲的情分,那就給他安排更加坎坷的一生。

    夜裡起風,我想起這些來,像少年時那般對自己說,我很想相信一個人。

    我蜷在被子裡面對黑暗覆蓋,好像面對水含那不斷擴散的澄明的黑眼睛,她與我自己一樣知道我會幫她。但開口就是三萬,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的確意味著全部。

    凌晨我依然不成眠,索性跳下床來胡亂套了衣服踱下樓去,在街角找到ATM機插進銀行卡,屏幕上的冷光絞著晨曦,刺進我眼裡:2,3567.41。這些是我第一次賣掉自己的劇本,加上之前家裡給我的全部生活費總和。我站在那裡一片空白地忖度與權衡,不知不覺手裡都捏出汗來。但我知道我無論如何猶豫,其實最終都會給她。我打電話給戲劇學院的同學,他接起來,帶著混沌微慍的聲音,還在睡夢中。我太投入於解決水含的問題,竟忽略了這基本的禮貌;簡短扼要地說明我急需用錢的情況,我陪著笑又說了許多道歉、請客之類的好話,老同學答應幫我留意。然而他最後一句話讓我失了定心丸:「現在剛過期中,作業什麼的都不急,恐怕不好找買家,我幫你看看現在有什麼三流劇組。」

    我失神的掛了電話又回家去。水含竟然起來了,坐在聽里的小沙發上翻雜誌,見我進來,她的笑容沉浸在晨光中顯得明媚,說,至柔,你也這麼早啊,這兩天睡得太多,我的作息都規律了。

    我勉強笑笑,疲憊的坐下來,跟她擠進沙發里:「你要的錢……」我頓了一頓,空氣有些詭異生疏的氣氛蔓延,「我沒有那麼多,可能只能給你兩萬三千……」我驚異自己不假思索地把底線精確地說了出來,哪怕我從前告誡過自己就是幫人也要聰明一點的。

    「哦。」水含答得很輕,應聲里又有理所當然的意涵,而我分明地感到她臉上的笑漸漸地淡下去了。

    「兩萬也可以,我是救急……」

    當天中午,我拉著她在ATM上轉帳給她兩萬三千塊,剩下的零頭,我苦笑說,我也要過日子……

    水含愣了愣,看了我好半天,上文不對下文的說:「嗯,好好照顧自己……」

    我們一路無法再進行對話,我期待著一些感激之類的話出現,但她始終是沉默。臨了家門口,我忍不住說,水含,你難道不打算對我說一聲謝謝……

    水含聲音顫抖地說:「謝謝……」

    我面無表情,心裡一陣苦澀。一時忍不住說,水含,我知道你也許跟著鸚鵡見識過富家日子,兩萬三千塊還不夠她們一條領帶,但對於我來說,這是我全部的全部……

    水含突然吻了我的額頭,我因為驚異而止住了話語,聽到她急切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都知道……是我們想的不一樣,我從來不屑於聽別人說謝謝,若我幫了水那便是情分,我不缺你上下嘴唇碰碰說句謝謝,所以我也以為……

    我以為,原來與我一樣,對於生活我們總是說出太多的的「我以為」。

    8

    我心酸的打斷她,說,好了,我明白。

    多餘的話我無法再從口頭說出,但我也是最後一次以為她可以懂得,原諒我也是太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給不了毫無怨言的承擔和犧牲。

    接下來的那天,我去學校上課回來之後,等待我的是一間空無。水含又消失了。夜幕墜下,我枯坐在沙發上看著杯子裡的咖啡垢,愣在那裡頓覺失惶。

    大有不過如此的感受,像是一個刻意等待的欺騙終於兌現。但我總懷有一絲希望……可是水含,過河拆橋為什麼這樣急。

    我捂住臉,深吸一口氣,不打算再沉溺下去,那樣未免太淒涼。站起身來給自己切一個橙子,做了一份蛋炒飯。夜裡早早睡下,閉上眼睛之前,見到祝嘉輝的一句,「今天晴朗。晚安」。

    這一刻忽然很想落淚。

    事情告一段落,自己又回到之前泡沫一樣的日子,需要盤算的不是水含去了哪裡,而是銀行卡里那五百塊錢夠我吃泡麵到什麼時候;幸好剛繳過三個月一結的房租,如果真的能找到劇本的買家,應該還可以不用向媽媽開口。晚上,老同學打來電話,竟然真的這麼快就給我又找到一個朋友。這人不真的是誰家的少爺,眼看著要畢業了,畢業作品的舞台劇還一個字都沒寫出來,他看了我賣給他同學的劇本,對我的作品很感興趣。我們約了周末談。掛了電話,我的心情突然蓬得象棉花糖一樣,幾天的失眠換了這一夜好睡。

    翌日用電子郵件把劇本傳給他,一會兒他簡單地回了兩個字,可以。我問,什麼時候見面呢,如果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說,不必見,我也沒空,帳號給我吧。

    一筆錢到帳,我長舒一口,錢不算太多,但好歹可以緩解燃眉之急。我只想回到溫柔生活,寂靜無聲的孤獨,靜下心來看書,做功課,乖乖上課,洗完了熱水澡披上浴巾吃一口蘋果便覺得美好。

    一個星期之後買我劇本的人又跟我推薦說,有製片人在找劇本,兩三千塊錢一集,冠的是別人的名,你可以謝謝看,我幫你遞就沒有問題。我本想說我現在不缺錢,但不知道為何竟然轉念想到了任水含,就答應了下來。

    其實沒有想到一種樂趣變成了任務之後是這麼辛苦,寫得好累,要編那些下三濫的肉麻台詞我實在感到下筆好難,一改再改,面目全非,半個月後夜裡我發起燒來,渾身怯冷,躲在被子裡發抖,剛好看到祝嘉輝的簡訊,心裡一陣不堪脆弱,便回簡訊讓他打電話來說說話。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良,像英倫的霧色,我聽著只感到安靜,可是打到一半的時候看到插撥的來電,接起來一聽是催劇本修改,我只好掛掉,咬著牙裹著被子起來寫,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編什麼。凌晨傳過去,用於可以勉強應付。天亮的時候倒下去昏睡,好像沉進了夢的深淵裡,翻來覆去都是噩夢,間歇的醒來,冷汗一身又一身,只覺得虛弱不堪。

    接踵而來的是第二天接到水含的電話,帶著哭腔又說,錢暫時不能還給我,而且還需要一些……實在太著急,欠二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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