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6

    水含離去時留給我的信我常常在不經意的時候拿出來反覆閱讀。她在心裡對我說,我只是需要新的生活,要出人頭地。

    我一次次攤開信紙,讀者這般不甘於湮沒在人潮中庸碌一生的信念,一次次的又合上信紙,知道這是她的抉擇。摺痕變得豐富而毛糙,這種寂寞的徒勞,使我不斷咀嚼不告而別的意涵,有自虐的意味。

    冬天很深的時候,學校向我開出了曠課警告,我想我應該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在這樣多個無話可說的清晨 我毫無頭緒的望著發白的天色,傾聽自己的呼吸聲。那種落寂,使我感到我想念她。我想如果說一個人使你難以忘卻 那是一位遭到的背叛還不夠殘酷和徹底。我難以忘卻,亦沒有怨念,我只不過是記掛她我想問她,水含,你可好,時間對你是否仍舊是無傷。

    這個家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強迫自己起床勤快的上課與自習,孤獨使生活變成一個萬分虛弱的事實,日子漸漸像泡沫一樣看上去滿目充盈,但終究不過是泡沫。我悉心維護這一杯生活的泡沫,使其儘量折射出五彩斑斕的虛像。

    劇本越寫越多,堆在電腦里,偶爾會給一個在戲劇學院讀書的老同學看看。他說,嘿,還不錯,它們在你電腦里放這也不會生蛋,我幫你找個買家。

    我想也許是時候自己掙一點錢了,於是後來將它們賣給了一個戲劇學院的學生,得到還算不錯的報酬。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掙得的收入,當天我買了意粉、蔬菜、鴨肉、雞蛋等回家,打開電視聽新聞,是房間裡不那麼冷清,然後自己悶頭做了一桌菜,有羅宋湯、義大利面、紅燒牛肉,等等,甚至點上了蠟燭,一邊吃一邊越來越寂寞,拿起電話從頭到尾然後又從尾到頭地翻閱通訊錄,依然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可以對話。

    我想起了從前這個房間裡,曾經還有一個人可與我努力地對話並且活著,我忽然脆弱不堪地想哭泣。

    祝嘉輝時不時給我打來電話,我感到他的聲音帶著早晨的濕潤霧氣,模糊而溫良,他問我過得可好,我迷迷糊糊地應他,一切照舊。他在那邊瑣碎地對我說一些事情,說昨天晴朗,說公園裡的天鵝又回來了,說聽了一場音樂會,說最近做論文很辛苦……其實我不是不能夠感到他辛苦的用意----每天用簡訊從倫敦對我說親愛的,晚安。我偶爾會回復,但這樣的方式讓我不安。我不喜歡如此脆弱而刻意的形式,心裡明白有戛然而止的一天,所以寧願不要看到它的開始。

    這麼久以來,與他的對話總是使我疲憊,就像這一次我掛斷電話之後倒在沙發上,忽然就在這暗黃的昏悶下午睡著了。

    如果時間按照這樣的順序安分守己地進行,我想我也不會對它的安排感到失望。孤獨與平庸一樣是生活的本質----對於我來說。在大量黑暗卻又空白的時間,我寫劇本,列印出來翻閱著它們在房間裡踱步,走來走去,從這一面牆壁望向那一面牆壁,似乎是尋找到了一個人與我對話,但我想任何人的起伏都再無法牽動我內心。這一刻我想起水含。

    凌晨聽到敲門聲的時候我從床上「騰」地起來,驚慌的猜測著從這一刻敲門聲起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我披上睡衣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口,從貓眼裡看到的是水含,嚇了一跳。

    我打開門,她在黑暗裡模糊的朝我微笑,如蝶翅上的暗紋,跌落了塵埃。她輕聲說,至柔,我能不能進來。

    我沒有說話,帶她進門。打開燈。她轉身過去,我替她取下肩上的大背包。我想問她,你去了哪裡,你還好嗎,但終究是沒有問出聲來。

    她熟練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對我說,謝謝你,晚安,我好累。

    我點點頭,看著她掩上了房門。末了我一時不忍,用來不及修飾的急切聲音追逐著她迅疾隱沒在門縫中的暗影,叫住她----水含。

    這個世界上你還有我。

    7

    水含在我這裡住下的時間裡,每天睡很多很多的覺,蜷縮在被子裡,房間那麼的安靜,像一個冬眠動物的洞穴。我聽到響動,知道生活中有了另一個人的存在,於是內心感到沉默的踏實。

    她依然是吃得那麼少,我盛了一碗黃瓜湯給她。她坐在床上捧起來喝,對我說,好久了。我真是想念這個味道。

    睡了好多天,她終於不那麼疲倦,臉上蕩漾出些許的愉快。坐在被陽光眷顧的沙發上,盤著腿看雜誌,又會聽聽音樂,看電視。我珍惜這片刻寧靜,不想過問她的故事。我想選擇沉默和距離是對我自己的保護,彼此之間貌似心知肚明,事實上卻又一無所知。我端著水杯坐在她身邊,她給我放她和鸚鵡錄製的小樣。音樂潛伏在空間裡,她的孔雀藍裙子被陽光照耀,整個人像一株開花的盆栽植物,讓人聞到美好的氣味。

    後來的一天夜裡,我在房間裡看書,她前門走進來叫我,至柔。

    我聽到聲音微微地受驚,鎮定了一下,轉過身去見到她向我走來,說,我餓了,我們可以出去吃一點東西嗎?

    我感到奇怪,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可以正常地說出這種要求來。她見我不回答,又補充道,我真的餓了,想吃一點東西。

    我說,好,穿上衣服準備出門,在附近的小街慢慢晃蕩,她一邊走一邊問我,你為什麼不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裡?

    我回答,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自然會告訴我。

    我們在小餛飩店坐下,彼此之間咫尺在近的距離被沉默所填充,兩個人都感到微微不適。她先開口說話,告訴我,她與鸚鵡走了很多地方,很辛苦,但是也算快樂。

    我點頭,嗯。

    她又說,我們現在不僅僅演出,主要還為別的演出代理組織,你知道,從一個地方租來器材後又轉手給另外的人,賺差價……空手套白狼,唉,你知道……身邊這麼多人,我最不願意與你說起這些艱辛,因為我總是希望能夠忽略掉我所走過的過程,而向你證明我最終可以很好。

    店員把兩碗熱餛飩端在我們面前來,尷尬好像得到了緩解,我捧起碗來低頭說,嗯,你很能幹。

    水含低下頭來隱隱的說,那麼多年前就許諾自己要出人頭地,日子窮得讓我害怕。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

    我敷衍的安慰到,總會好起來的。

    她停了停,看著我,露出由於的神色,有些為難的說,一直求勝心切,也許是我太著急……

    我沒有聽明白,她接著說,出了一點事,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錢。

    我問,你需要錢做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只是接上一句話,淡然的說,如果你相信我的話。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這嘲笑似乎是給自己的,我抬起頭認真對她說,水含,難道你還不懂,再不會有人比我更相信你。

    我接著說,所以你應該告訴我是什麼事實。

    水含聽了一怔,用輕如落葉的聲音對我說。所以……不到走投無路。我不會找你。這就是事實。

    我心裡一冷,就此再也說不出話來。

    夜裡我靜靜看著水含房間的門,緊閉如一個謊言。我心情複雜起來,想起太多的我以為,我以為。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