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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而我也不知道我的愛可以豐沛到這樣的程度,像熱帶的雨季那樣洶湧而綿長,灌溉了我年輕時代走過的最乾涸的一片土地,一個人----也就是任水含----最終也灌溉了我自己的記憶,使其因為駐紮了一個人的存在而變得悠長而傷感起來。任水含對於我的依賴從一碗素菜湯,一杯熱水,一個擁抱開始,慢慢占據我生命罅隙,像是黑色鉛雲對於陽光的覆蓋,引我不知不覺步入另一個世界。
每個星期我要帶水含去醫院體檢,並且輸營養液。醫療費用逐漸高昂,我入不敷出,向母親索要越來越多的生活費。任水含帶著歉意地說,對不起,至柔,我沒有錢。到現在還欠著學校的學費和住宿費……不上班之後,我就沒有收入了。我上大學後就跟父親斷絕了經濟聯繫,母親很早就死了……我聽著越感心碎,扶她的面龐,說,沒有關係。
春天,她的體重回升到三十六公斤,是個不錯的兆頭。我用心良苦終於看到她的好轉,感到安慰。我還是會寫劇本,並且大多數時間拒絕上課,待在家裡做許多事情,與水含像兩株黑暗的藤蔓植物互相纏繞生長,越來越緊密窒息。我寫劇本她彈吉他,兩個人都喜歡黑暗,家裡只點一盞小小的檯燈。時常喝伏特加來進入睡眠。
夏天,她進食已經正常,可以吃麵條、炒蔬菜,甚至少許米飯。體重恢復到四十公斤。鏡子裡她的容顏有了些許紅潤的血色,雖然仍然瘦弱不堪,但相比從前已經好了很多。她為我製作卡片,很多很多卡片,在硬紙封面上畫圖,內頁里寫上「給我的至柔」。我一張張封存猶如一棵樹封存它的落葉。積累是一件讓人感到踏實的事情。我們履行著越來越黑暗而閉塞的生活,白天我寫劇本,讀書,夜裡隨她去夜場上班,已經很窮,沒錢買酒,點一杯軟飲厚著臉皮在那裡坐到打烊。我聽到水含在台上唱,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見你。這聲音如此深澈,動人心弦。
她走下來,破例為我點了幾杯龍舌蘭,我們對飲。她緩緩地對我說起往事像是一部電影的旁白一般,緩和寧靜地將苦痛滲透出來。她如此告訴我:至柔,從幼年起我便見證了貧窮帶給人生的災難。我始終覺得我一生的顛沛和奮鬥都是為了擺脫它。小時候我們家住在遙遠的城郊,火車軌道在我們家正門口,日日夜夜劇烈的嗓音反覆呼嘯震盪,我從此練就了無論多麼吵鬧都能安然入睡的能力。印象最深刻的是下雨時節,鐵軌路基高出了地面一兩米,雨水順流而下倒灌進我們的貧民窟,家裡的積水像淺淺的池塘,足以淹沒我的小腿肚。若不用磚頭墊高,床單的邊沿也會浸透在髒水裡。母親給我一個大腳盆,任我一個人在家裡和那個紅色的盆子玩漂流的寂寞遊戲。家裡的衣櫃底座、桌椅腿腳,全都長滿了黑色的骯髒苔蘚。屋內的那一股無處不在的潮濕的霉味,混合著擁擠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氣息,貫穿了我整個童年。後來母親得了癌,醫療費用拖得我們家徒四壁,她終於不堪生活的苦難,出於使家庭解脫累贅的情願,在深夜直接走出家門躺在鐵軌上臥軌自殺。父親在清晨端著痰盂出門倒,看見母親血肉模糊的屍體……在他驚慘的叫聲中我的整個童年都崩潰了,來自母親,來自最通徹的對於活著的絕望。
父親遭受巨大打擊,我四歲的時候抱著我搬離了那個家。我從那個時候開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葷腥都讓我想起母親。幸好本來也因為貧窮,吃不上肉。父親一個人奮力打拼,從擺一個賣菜的小攤開始,終於做到了一個蔬菜批發商,能夠稍微寬裕地餬口。我靠特困生的補助上小學和初中....高中的時候父親的營生終於能夠養活我們,所以情況稍微好轉。那麼多年,每天凌晨兩三點鐘父親便要去菜市場,在冷得叫人骨頭都發抖的風裡推著板車進貨、賣貨,手因為是濕的所以冷得像冰...長久以來我習慣了吃菜,父親在外做買賣,我回到家實在餓瘋了就煮一點青菜吃,喝綠色的菜湯,我越來越不能吃東西,不是我不餓,而是我的胃、食慾和味覺,已經徹底地壞了.....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個為我彈吉他在大風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歲時的事情,因為初戀的激情和忘卻苦難的渴望,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帶著他曠課,坐著公車逃往幼年時的城郊貧民窟。房子已經不見了,鐵軌也鏽跡斑斑被廢棄,他坐在那延伸到無盡邊際的鐵軌上,坐在閃亮的、十六歲的下午陽光里,為我唱了那麼久的歌。我只記得那日陽光燦爛直到曬紅了我的生命,連眼淚竟然都具備了某種因接受輻射而來的溫暖。我那樣熱淚盈眶地想起了母親死去時的血肉,想起了父親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賣菜,告訴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這裡,我發誓要拼出活路來,要出人頭地過好的生活.....
十六歲我心裡種滿了愛情,但我知道我必須享受此刻的飢餓,在飢餓中學習,生活,唯一的樂趣是少年鸚鵡教我彈吉他。我曾經以為他會救我,會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掙扎中抓到的第一塊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讓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鸚鵡家裡有錢到可以拿鈔票來燒壁爐,因為智商太高所以成績又拔尖到讓人跌眼鏡,人也長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對他來講都是低幼習題,從來沒有任何難度。一切事情都輕而易舉,他因此活得不起勁……不起勁到了極點的時候,跟家裡鬧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個晚上就進酒吧瞎摻和一場鬥毆,打贏了被老大賞識揀去做兄弟,最後吉他換成了匕首,天天追債並且被追債,像狗一樣地在城市的無數角落流連放肆……
十七歲的時候鸚鵡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個人活著,餓著做著題聽著課,那時我已經會彈吉他,唱了那麼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給我自己。飢餓,學習,唱歌,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後鸚鵡帶著滿身的傷口和難以啟齒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憊不堪的遊客,回到家裡繼續做好兒子和優等生。他理乾淨樸素的髮型,變得異常的溫順,臉上掛著很多的笑容,他在學校里的時候,會笑盈盈地幫我拎書包,每天都帶我在食堂吃飯,偷偷與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們考上不同的大學,臨別的時候他送我一隻巨大的鸚鵡螺,炫麗的花紋像記憶一樣漩進渦心,我捧著她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沒有再說完,我不知道這省略號代表了什麼,只能落著淚痛心起來。我隱隱感到自己與她的相遇,便是一種承擔的註定。我註定要承擔她的生命,如承擔自身。一瞬間我竟然有了承諾和犧牲的衝動,以為我的後半生都會這樣度過,因為惦記一個人而變得內核結實並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說的深情和毅力來抵抗人性深處的自私,以不計得失的付出來擔當另一個人的生命,縱使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說,我僅僅是想做一條溫暖的舌頭,在餘生中靜默地舔舐她傷口的凝血。
但在我編織這樣一種凜然的犧牲之夢的時候,水含卻忽然失蹤了。到那一天為止,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一年零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