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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9:18:36 作者: 七堇年
    我修飾了自己的聲音,找尋一個無聊的藉口與她搭訕:請問,我想加入你們戲劇社,在哪裡登記?

    彈吉他的水含沒有停止手上的演奏,說,找坐著的那個人報名。

    我加入戲劇社,開始為他們寫劇本。進入之後才發現團隊不過是一個稱號而已,大家常常打著社團活動的旗號,拿會費吃吃喝喝,並不進行與演戲相關的事情。我寫的劇本一直空置,或許還在背地裡嘲笑過是傻帽。在社裡我也沒有見到水含,問社長,才知道她原來不是戲劇社的,不過是招募新成員的那天被拉來捧場。社長繼續告訴我,這個女生很奇怪。我又問,怎麼奇怪?他說,跟她熟悉之後你就知道了。

    第二次是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遇到了她。座位很擠,我埋頭吃飯,旁邊出現了陌生人的聲音,指著我這一桌的三個空餘座位問,請問這裡有人嗎。我抬頭回答沒有,那個瞬間撞見了水含,手裡拿著一杯純淨水,臉色變得很糟,接近蠟黃,被兩個女生拉著坐下。

    我們見過卻不認識,所以不好意思貿然說話。我繼續埋頭吃飯,沉默之間聽到她們的對話。女生對水含說,你這樣下去是活活餓死自己。吃點東西吧。她把自己餐盤裡的飯菜推給水含,水含只是搖頭,手裡握著清水杯,卻一口都不喝。她低頭用很委屈的聲音說,以後你們不要帶我來這種地方了。

    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公斤。那是她當時的體重。水含是一個厭食症患者。幾乎所有的食物都會讓她嘔吐,沾有動物油腥的尤其不行。

    我問她,你為什麼不吃東西。她說,因為有些食物使我產生不良的記憶,太多年我已經習慣飢餓並且已經感到了安全。

    3

    由於不習慣在宿舍的生活,我搬了出來,另租了公寓。在學校貼出了尋找合租者的廣告,接到了任水含的詢問電話。這是我們真正認識的開始,我毫不猶豫地就以非常便宜的條件答應與她合租。她說,謝謝。

    水含在佛蘭明哥小酒吧駐唱,每夜下班太晚不能回到宿舍,總是在網吧上網熬到天亮,或者一個人去凌晨的操場上慢慢跑步,空無一人……她把吉他放在一邊,獨自一圈一圈走下去,冷得發抖等待天亮。她問我,你知道那樣的時刻嗎,你感到你在世上唯一的伴侶只有月光。你就帶著那種寂寞到凌晨6點的時候回到宿舍去悶頭睡覺。她又說,我只是需要一個白天睡覺的地方。

    我們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的交集,因為那個時候我總是在白天活動,而夜裡儘管有時失眠,也熬不到水含回來的時候。我習慣凌晨的時候聽到房間裡的響動,開門關門,然後是疲倦的腳步聲,沖澡的聲音……等我起床的時候,她的房門早已緊閉。

    很偶然的,我在晚飯過後的傍晚時間碰到她,她關著燈坐在客廳里彈吉他,或者只是靜靜看電視抽菸。我會很生硬地對她說,你好。她也會說,你好。開著門的時候就可以看到她的房間很亂,堆滿了各種雜亂東西,巨大的海報、碟片、衣服……散落一地。我很有一種想幫她收拾的衝動……但我想她應該不想別人碰自己的東西。

    我們之間如此生硬,知道有一次,她在「你好」之後又說,要不要晚上與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唱歌。

    4

    在佛蘭明哥,我坐在昏暗的角落一個人喝酒,看著她唱民謠。休息的時候她下台來陪我,與我一起喝龍舌蘭。有鬼佬上前與她搭訕,說,You are ghostly sexy。

    我們都笑了。她這麼的瘦,兩塊鎖骨的陰影像黑暗的深淵。我知道她已經有五天沒有進食了,餓是她生理感受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食物總是會令他嘔吐。

    那段時間我又開始過敏,幼年持續多年的頑疾曾經一度好轉,我都忘了這回事,但現在捲土重來,在身上出現大塊的紅腫,奇癢無比。我偶然發現宿醉之後大睡一覺第二天症狀便會消失,非常竊喜,屢試不爽。聽起來很可笑,我開始用飲酒來治療這個奇怪的過敏。然而一個人在家喝酒是非常沒有氣氛和無比寂寞的事情,我便常常去水含駐唱的那個小酒館陪她,然後接她下班回家。

    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我焦慮著我的過敏,癢得抓狂,天越來越冷,我完全不想出門。每日清晨都要經過巨大的心理掙扎來強迫自己出門上課,常常是徒勞。宿醉過後的感覺並不好,我曠課越來越多。有時候躺在床上,直到陽光把身上曬暖,床邊放著幾本詩集,隨手可以翻開來看看,耳機里聽電影原聲,感到時光在我身上踩下沉重腳印,心裡空得發痛。

    我其實很渴望說話,但是又感到無話可說。

    某一天再次曠課賴床的時候,我聽到外面的房間有動靜,後來冒出一聲巨響,令人不安。我問,水含,你沒事吧。

    沒有回應。

    我一陣擔心,起床去看她,發現水含倒在衛生間的地上,打翻了凳子和盆架。我扶她起來,只見她臉色青灰,瘦骨如柴。不知道上次進食是在多久之前了。我想她營養不良已經到了萬分嚴重的地步。我把她背起來,出門打車去醫院。她在我的背上感覺輕得像一個小孩。那麼地瘦。醫生看到她,對我說,她再這樣餓下去會死的。

    醫用營養液體通過針管輸入她的身體,水含昏過去很久漸漸醒來。那夜我帶她回了家,她洗澡,在鏡子前面慢慢脫掉所有衣服,雙手垂下直面鏡子站立。我看到她的身體,沒有任何脂肪,皮膚下凸起的骨骼一條一條清晰可見,白得泛青,完全是一具病態的軀殼。我說,水含,答應我治病吧。

    5

    那一年冬天我開始幫助她治病,她漸漸接受進食,但只是吃素,並且依然不能吃帶油的東西。那會令她胃痛並且嘔吐。她喝一點點菜湯,小米粥之類,吃得很少,反正看到她能夠進食已經讓人喜出望外。那段時間她不再上夜場的班,我失眠,夜裡在廚房做湯讓她喝,煮番茄、青瓜、萵苣、土豆,放少許鹽,極其原始的方式。我們對著小廚房的昏暗燈光抽菸並且喝湯,輕輕說話好像害怕吵醒他人一樣。我仿佛已經在承接她的生命,以溫和的持久的方式慢慢滲透一種感情。我們努力地對話並且活著,要許諾明天繼續看到太陽。生命中一些痛苦三杯伏特加就可以忘卻,但有些卻如落葉一般緩慢而綿長,無聲墜入生命,接踵帶來冬天。

    她在大冬天用冷水洗頭,夜裡發燒起來,身體難受,過來敲我的門,說,至柔,我想與你待一會兒。

    她在我身邊躺下,渾身滾燙,又怯冷,細弱地漸漸蜷縮起來。這使我痛心。我不禁說道,我只是很想照顧你。她閉上眼睛沒有回應,僅僅滲出了一滴淚。

    我起身來去廚房燒好熱水,找了藥,端著水杯回到臥室,餵她吃下了藥,告訴她說,水含,以後要用熱水洗頭。

    對於她拖欠的房租,我從來不會過問。我一個人應付下來,並且像一個任勞任怨的勤快妻子,從超市買來健康的水果蔬菜,回家為她做飯治療她的厭食症,給她帶回CD和書籍,希望她從裡到外地健康。我對於光明和健康的渴望那麼強烈,我希望看到她好甚於一切,這種熱望催促我不斷地以各種體貼的方式滲透她的生命,原來我不過是一再固執地把自己認為對的東西給予別人。水含在家裡靜養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我們仿佛都成了漂到孤島上的遇難乘客一般,與世隔絕地活著。很多年之後水含對我說起,你像是一塊浮木,我抓著你上了岸,剛剛上岸的我還是濕淋淋的冷,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以為你的感情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我竟然是這麼純粹的因著需要你所以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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