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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在我心裡就是母親,我不想惹她生氣,只好小小嘆了口氣,把手裡拿著的小木刀放下來,頭低得不能再低,淒悽慘慘,垮著肩膀,勉強拖著步子往前走,腳上好像拴著兩道鐵鏈,每一步都無比沉重。我走得夠慢,走兩步還用期待的小眼神兒回頭看看,見香蘭挑著眉沉著臉,才噘著嘴扭過頭,整個人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耷拉著腦袋,把頭抵在牆上,沉在陰影里。
不知多久,只聽香蘭說:「好了,過來罷。」
我鬆口氣,轉過身跑來抱香蘭的胳膊:「方才我沒說話,也沒動,乖得很!」
香蘭摸摸我的頭:「德哥兒最勇敢,像男子漢大丈夫一樣,自己做錯了自己扛。」
我一聽便開心了:「真的?就像我爹那樣?」
香蘭立刻點頭:「不錯,德哥兒是個小老爺們兒了。」
「噢!」我立刻挺起肩膀。
「那你告訴我,你錯哪兒了?」
一聽這個,我又垂下頭,兩隻手絞來絞去,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錯,憋了半天才也說不出話,只聽香蘭道:「你錯在本是口角的事,卻動手傷人。今**要記住,無論日後旁人說話再如何難聽,也要克制住自己,不能生氣,不能大打出手,倘若因一時衝動,失手傷人,闖下大禍,到時候便後悔莫及了。」
「可他罵我娘,我忍不住。」
香蘭把我拉到跟前,看著我的雙眼道:「閒言碎語都是人家的嘴,咱們管不住。萬丈高山,就算再多毀罵,也不會減高一寸;千里大海,就算再多誹謗也不會減少一滴。只有小樹葉兒,尋常人吹口氣便飛跑了。你要把心定下來,像高山,旁人說什麼都能如如不動,像海水,再難聽的皆能容納。不能聽到旁人說幾句酸損的,整個人都跳起來拔劍弩張,看似是不吃虧挽回顏面,實則信心與定力不夠。你連幾句酸話損話都堪不起,日後能做成什麼大事?」
她一行說,一行親手絞了毛巾給我擦臉,低聲說:「你母親是個最要強最磊落的人,你爭氣了,她便歡喜了,倘若她還在,指定不喜歡你拿了石頭傷人的。旁人越故意酸損,你越不要理睬,越要心平氣和,越要自己爭氣,爭鋒不在嘴上和拳頭上,明白麼?」
我靠在香蘭懷裡,點點頭,感覺心一下子就熨平了。
香蘭伸出指頭,在我耳邊低聲道:「那咱倆約好了,下次不管聽見別人再說甚難聽的,都不能動手,更不能像潑婦似的罵人,嗯?」我「嗯」一聲,伸出小拇指和香蘭勾了勾。
後來每當聽見閒言碎語,我便想起香蘭的話,能迅速熄滅恨火,心平氣和的放下,只默默的爭氣,多少年後我回憶起來這件事,才恍然明白香蘭當日教會我什麼。
再後來,我爹娶了林叔叔的四妹做填房,香蘭成了我的舅母。我跟繼母無甚感情,不過面子上應承而已,她倒也不曾為難我,我們二人演不出母慈子孝,不過丟開手眼不見心為淨。舅母依舊惦念我,回到京城便把我接去,或打發人把我接到金陵一住半年。
我喜歡舅舅、舅母那裡,恬淡又溫馨,舅舅那樣霸王似的人物,在舅母跟前就像只徜徉在陽光下的貓兒,舅母這一生給他生了兩男一女,舅舅一輩子也不曾納妾。記得曾有一次有個叫韓光業的下官送了絕色美人來,舅舅竟硬塞給我,還拍著我的肩膀感慨說:「小子,你也到了該知人事的時候了,你老子眼光不行,看你身邊的丫鬟長什麼鬼模樣,舅舅疼你,給你個好的。」
我哭笑不得,尷尬到手足無措,語無倫次推脫道:「還是舅舅留著,舅舅留著」
舅舅嘿嘿直笑:「我留下,你舅母嘴上不說,心裡指定難受。」又長嘆,「你還沒上過疆場,你不懂,沙場上過命的交情是什麼樣兒的,我跟你舅母就是過命的交情,何況我心裡愛她呢,捨不得她難受。再說了,那些水蔥似的丫頭片子就圖個眼睛新鮮,人情世故、閱歷學問能說出個什麼,也沒得意思,真要心裡熨帖,還是屋裡床前坐的那位,以後你小子找了個可心的人兒指定就明白了。」說著跟個情聖似的,又拍拍我肩膀,一副「我是過來人,你還太嫩,你不明白,沒人能懂我啊」的模樣,一行長吁短嘆一行顛顛兒的找舅母去了。
舅母生的長子叫林闊,長得跟舅舅一個稿子裡脫出來的,性情倒是極內斂穩重,小小年紀竟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勢,習武讀書從不叫苦,後來接了舅舅的班,執掌林家軍。闊哥兒八歲那年,舅母又生了個女兒,叫林君榮,生得玉雪可愛,舅舅稀罕得不得了,榮姐兒五歲時開蒙學琴,每日「嘈嘈切切錯雜彈」,每一記勾指,每一聲撕拉琴弦,都好像彈在太陽穴上,難聽得慘不忍聞,外頭彈棉花的都比她彈得好聽些,舅舅許是耳聾了,竟覺著榮姐兒彈的是人間仙樂,每日只要得閒兒,就讓榮姐兒「彈一曲讓爹爹享受享受」,常常大馬金刀坐在剪秋榭的太師椅上,手拍著腿拍子,搖頭晃腦。等榮姐兒彈得越來越像樣,舅母生了小兒子林閒。舅舅得意說:「我這倆兒子,林闊、林閒,有錢又有閒,這名字的寓意深了去了。」閒哥兒卻自幼調皮得跟個猴兒似的,一刻都不得閒兒,長得像舅母多些,性情脾氣倒跟舅舅像了個十足,從小沒少闖禍,也跟個小霸王似的,人人都覺著淘小子出好將,保不齊林家日後再出個將軍,沒料到他後來卻讀書好像開了竅,日後一路官至布政司。
我同舅舅家三個孩子極親近,仿佛他們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榮姐兒出嫁那天,闊哥兒領兵在西南來不及趕回,我便以兄長身份背著榮姐兒送嫁,舅舅一直紅著眼眶,還偷偷摸摸擦眼角,舅母悄悄說,舅舅一宿都沒合眼,一直後悔當初合該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不該貪虛榮嫁探花郎。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已經做了從四品的指揮史,全然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功名。繼母想插手我的親事。我爹同她感情平淡疏遠,鎮日軍務繁忙,家都很少回,把我帶在身邊在軍中歷練。繼母也無法,她生了兩個女兒,好容易第三個生了兒子卻中途夭折,人人都勸她早作打算,自己能生出來再好不過,倘若日後生不出,總好在底下的孩子當中先挑選一個,日後認在自己名下。她挑來挑去選中我,又想給我尋個得力的岳家。舅母知道這事,親自相看張羅,將選中的人選讓舅舅捎給父親,父親當時便同意了。我娶了翰林院喬翰林的女兒,喬氏生得清秀俏麗,又極賢惠,活潑愛笑,經史子集、琴棋書畫也都略通,婚後生活也十分如意。
就在我成親第二年,皇帝駕崩,東宮繼承大統,不久,親自平反沈家冤案,將原先沈家抄沒財產盡數奉還。只是沈家的人已經死絕了,最後這家產竟退到我的頭上。我爹神情複雜,終向我提及當年舊事,將生母追認為亡妻,母親的墳終於堂堂正正遷到袁家的祖墳里。父親親自主持遷墳之事,棺材起出,他輕輕摸了摸棺槨,滿目的傷心,嘴唇泛白,初春天氣不曾寒涼,父親竟渾身微微顫抖。
妻子輕聲對我說:「公爹這樣子是因著難過,聽說他書房裡一直掛著婆婆的畫像呢,多少年了都如此,真是一片真心真情了。」言語中隱含羨慕之情。我默默給母親敬了一杯酒,灑在墳前,我想,母親在乎的該不是這個,不是死後平反極盡哀榮和父親幾十年的愧疚和真心,那可憐的女人該想如舅母那樣,夫君孩子,其樂融融的過日子,可惜她當初滿是絕望,不知這漫長的等待和煎熬究竟何時才是盡頭,所以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忍不住。如果她早知有一日沈家會平反,她會如何?如果她早知道我會如此爭氣,她會如何?是否還會狠心拋下我就這樣去了?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後記
這本小說我原計劃一年寫完,不料竟用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這不到三年的光陰,有時候覺得苦度春秋,日如長歲,有時更覺如白駒過隙,匆匆而已。
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正逢我活到目前為止,最坎坷的時期,以往的人生簡單平靜,目之所及皆是笑臉,人性陰暗也多是在書本中得見,自己在腦子裡演繹罷了。剛開始寫《蘭香緣》,是我真正開始閱讀社會這本大書的時候,且上來工作便連經風雨,幾度逼到退無可退。記得那年春節,我去探望母校的老校長,隨便說了些工作上的事,老校長忽然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很悲憫,說:「你才剛剛開始,每一天都是煎熬,日後該怎麼辦?」原本我沒覺得自己說了很嚴重的事,只不過交流日常,但這一句關心,讓我當時就紅了眼眶。後來有頗具閱歷和社會地位的長輩跟我說:「這樣的人生風雨很多人都要經歷,只是你這個年紀遇到太早了些。」
經歷的是早是晚我不太清楚,不過像老子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現在回頭想,人有大的躍進並非來源於自我紀律,往往由於外界打擊。我飽嘗被擠兌和周遭滿是惡意的滋味,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嘗到背黑鍋被搶功的滋味,嘗到互相傾軋被算計陷害的滋味,看到人性的惡,明白有些事不是竭盡所能就可以完成,拼命掙扎就能夠得到轉機,這也是我最困惑迷惘的時候。我每天做完兩三個人的工作,深夜疲憊不堪開始寫《蘭香緣》的時候,就不斷在想。人真正的強大和成熟是什麼,是不是鍛鍊到八面玲瓏,城府極深,擁有不懼怕被一切人算計,甚至反能算計回去的心智和手段,這就是成功?不管小說里的人物多麼快意恩仇,當現實落在自己身上。想到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像加害者一樣的施暴者。你算計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捲入你爭我斗。以此來保護自己,我就覺得很痛苦。在矛盾和困惑里,《蘭香緣》的後續大綱一度進行不下去。
到底應該怎麼做?我開始琢磨「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德準則。都有一片難以把握善惡的灰色地帶,我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最終的指導。我看了些哲學書,也開始深入的接觸宗教,然後我遇到了佛法。
這可能就是幾米說的:「在最深的絕望里。遇到最美的驚喜」。遇到佛法是我最最幸運的事,佛經當中蘊含著無窮的智慧和思辨,好像一盞明燈。一下照亮了千年暗室。
聽了佛經我開始明白,最終的強大和成熟是圓融寬厚。慈悲寬恕,堅守心中的善,可以放下自己的利益和執著,在苦和惡當中做一顆明礬,讓其沉澱,而非做一根棍子,在苦惡當中攪拌,讓其飛揚。快意恩仇易,慈悲寬容難。所以人們很容易欣賞針鋒相對,「你欠我的,我百倍千倍討回來」的潑辣痛快,卻很少能理解遇事容讓,甘願吃虧,甚至以德報怨的寬容大度。大概是源於今天社會的形態,讓很多人心生恐懼,只能接受競爭和惡性的生活,要以各種心計手段飛速武裝自己作為踏入殘酷社會的盔甲武器,卻不能接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傳統君子之風,時時抱有懷疑,所以小說里一律將此類斥之為「聖母」「包子」,提醒人們必須開啟人與人相處間的警惕,在全面衡量自己利益得失後,或打擊報復或付出相應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