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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香蘭聽了林錦樓的話,勉強笑笑,一雙小手塞到他的手裡,仿佛便有力量傾注在身上似的:「最初還想著祖父他們若像我一樣此生再來,興許今生還能相見,後來才知有隔世之迷,況人海茫茫,人生究竟是無常,前生一起的人,今生縱遇應不識,即便相識,也不知是福是禍了。我只是抱憾罷了,終究連至親之人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
林錦樓見香蘭惆悵向窗外望,眉籠清愁,如芙蓉含露,他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香蘭同他將最隱秘的事傾訴出來,便是全心全意的信他,他既心疼,卻又有幾分釋懷,展臂將她攬在懷內,半晌才道:「你是丫鬟出身的也好,是沈家小姐也好,於我來說,你就是你,是我媳婦兒,無甚分別,可你吃了這麼多苦,倒讓人心裡難受。沈家如何沒的,如今尚是個忌諱,東宮曾私下嘆過,當日對沈家未免殺伐過厲。日後新君登基,必會給沈家正一正名聲。」
他說完,香蘭卻久久沒有動靜,半晌他低下頭看,只見她安安靜靜窩在他懷內,早已淚流滿面。
林錦樓拿了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擦了,抱著她輕輕搖了一回,從窗向外望去,只見天色已暗,竟已是掌燈時分了,他開口道:「今兒盂蘭盆節,不出去散散?外頭有廟會,熱鬧得緊。」
香蘭啞著嗓子道:「可外面人多,再擠著……」
「怎能帶你去人多的地方?走罷,帶你去個妙處。」
他說完命人準備應用之物,香蘭正心裡鬱結,也實在想出去散一散心,二人皆換了外出的衣裳。香蘭乘了轎子從府里角門出去,一路經過市集街道,正是熱鬧非凡,兩行販賣聲不絕於耳,轎子一徑兒抬到不遠處一個小山丘上,林錦樓早已命兵將侍衛等淨山開路。
香蘭下了轎,林錦樓牽著她的手,二人一併沿著青石台階往上走,沒多久山腰處便有一座涼亭。靈清、靈素、雪凝早已在那裡,燭台燃著數根紅燭,另有纖巧宮燈懸在頭頂,石凳上鋪了閃緞大厚坐褥,石桌上銀鎏金獸耳爐里燃著薰香驅蚊的香餅兒,青煙裊裊,另擺放時令水果,並用粉白的官窯小碟兒擺了各色蜜餞糕點,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山藥糕、菱粉糕、蛤蟆蘇、羊辱酪、玫瑰蜜餞等不一而足。靈素見他二人來了,忙沏好熱茶,茶香四溢,熱氣氤氳。見林錦樓揮手,三人都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如何,這裡不錯罷?原我就盤算著中元節帶你過來賞月來著。」
「確實是個好去處。」香蘭點頭。
他二人只是並肩站在那裡,耳邊唯有秋蛩鳴叫,只見山丘下正是喧囂集市,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往來行人絡繹不絕,而天幕低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但見繁星稀疏閃爍,一輪冰魄掛在天際,宛如玉盤,人間天上兩相輝映,竟有出世之感。這裡分明在凡塵,而又遺世獨立,恰一方小小的所在,仿佛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
林錦樓伸手攬住香蘭,香蘭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兩人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皆沉溺於如此默契溫情的親密中。
不多時,耳邊若隱若現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林錦樓皺皺眉道:「繞過這涼亭往上有個玩月樓,有旁的達官貴人在那裡賞月取樂,定是他們叫戲子過來唱的。」
香蘭笑道:「唱得挺美,還是《留夢》一折呢。」
林錦樓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好端端的,非要唱這一出。」原來《蘭香居士傳》在民間傳唱後,有人將原先十二折戲擴寫到十八折,故事添了幾處,竟有香蘭先前同一個小書生兩情相悅,林錦樓棒打鴛鴦救了香蘭的父親,以此要挾她入府等回目,又重新譜了曲兒,改叫《蘭香緣》,因唱詞清麗典雅,曲子動人,竟極快傳唱開來。惹得林錦樓知道後臉黑了好幾天,可如今那戲已家喻戶曉,竟比先前的《鴛鴦夢》還要出名。香蘭忍著笑道:「改之後的也並非不是實情,大爺何必煩惱。」林錦樓只恨恨道:「讓爺知道是誰胡編亂造,非得滅了他!」見香蘭抿嘴忍著笑的模樣,又不由悻悻的。如今這一出《留夢》便是林錦樓強命香蘭入府當妾那一折。
那唱腔千迴百轉,仿佛訴盡她當日進府心底的不平之意,如今再入耳,往事便如cháo水蜂擁而至,時光倒流她當丫鬟進入林家那一天,遭遇惡主,頻受刁難,後訣別前情,救父為妾,又遭陷害,處處違心,每每到絕境,以為要過不下去,流了許多眼淚,做許多蠢事,卻又能堅強起來,步步血淚,卻也愈發步步堅穩,每跨一道坎兒便能成熟知事一些,最終蛻掉滿身的臃腫和稜角,將粗陋驕慢之心慢慢打磨成明珠美玉,退回到最初,以最大善意,謙卑圓融看待世間。
林錦樓忽開口問道:「當初我那樣對你,想想也真是混蛋。」
香蘭訝異,轉過頭來看他,燭光下他的臉忽明忽暗,香蘭道:「之前你待我不好的事我早已慢慢忘了。」她伸出手將林錦樓的大掌拿過來蓋在自己腹上,看著他的雙目,「日後才是長長遠遠的,更何況,我們還有他呢。」說著又釋然灑脫一笑:「當初種種坎坷,不過因我業障未消。」
這淡淡一笑遠比一笑嫣然更動人心魄,林錦樓臉色微變,有些感動,有些傷感,還有些喜悅,他直直看著香蘭的雙眼,仿佛要看到她魂魄里,把她刻在自己的骨血里。
他握住香蘭的手說:「你來。」拉著她到涼亭外,命人呈上個托盤,指著道:「今日按風俗要到河裡放蓮燈的,只是這裡沒有河,咱們便放這個替代罷,這是祈天燈,許願放晦氣的。」那天燈以紅色紙糊就,足有半人多高,極碩大,他二人雙雙拽住,林錦樓取出火摺子,將天燈里的油紙點燃。
燈內火光閃閃,將香蘭白玉一樣的臉兒愈發顯得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林錦樓幾要看痴過去,片刻才回神道:「鬆手。」兩人把手一放,那燈便飄飄悠悠飛到天上去了,林錦樓再同她點燃下一隻。
他二人一併點了十個天燈,又命侍衛、丫鬟們點了四十餘盞。月色如水,灑下一片銀光,那天燈飛到天幕里,星星點點,明亮如金,甚為壯觀。山丘下不少百姓見了,紛紛駐足伸手點指。
香蘭讚嘆,仰頭看個不住。
林錦樓笑問道:「喜歡?」
香蘭點點頭。
林錦樓又拿了個白色天燈:「這燈是為亡者放的,你想同前世親人說什麼,都寫在上頭,人都說故去的親人地下有靈都會瞧見的。」
香蘭便拿起筆,想了一回,刷刷點點,腹內百轉柔腸,落筆卻也只有寥寥幾句:「陰陽兩隔,刻骨懷念,眼淚潸然。前世今生恐再不相見,卻永不相忘。吾安好,望珍重。」後親手將這盞燈點了,同林錦樓一併將它推上天。
香蘭仰面望著那燈越飄越遠,夜風起,吹得她鬢髮有些散亂。
林錦樓將大氅脫下披在她肩上,攬著她一併遠眺,問道:「你方才都寫了甚?」
「沒有什麼,只說我如今很好,也盼著他們都能好好的。」
「心裡舒坦些了?」
「嗯,舒坦多了。」
「那從此以後甭再抱憾了,就把這個當做同前世親人道別罷,以前的事風也好雨也好悽慘也好,趕緊的都通通翻篇兒……日後你有我了。」林錦樓說著低下頭,吻吻她的額角。
香蘭只覺有些東西悶在胸口,前情舊事仿佛真的一下子變得極淡,脆得風一吹就要碎。她有滿腹的話要對林錦樓傾吐,可是哽在喉頭,卻一句都說不出,只是怔怔的看著他。
林錦樓正色肅容,以沉穩聲音開口:「我再也別無他求。」
她也別無他求。
她看著他,兩人靜靜相對。
在這一方天地間,喧囂熱烈,滿是天燈,滿是唱腔,滿是天籟,滿是山下熱鬧噪雜的集市人群,紅塵萬千,皆是煙火之氣;可全世界又如此寂照沉默,靜若山巒,靜若翠微,靜若秋風,靜若樹梢上那一輪如霜的滿月,萬物涅槃,已入無生之境。
風起吹動香蘭的衣袂裙裾,讓她一瞬恍惚,全然不知夢裡夢外,前世今生,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而四面八方只有這個人在她的眼中,再塞不下旁的,她在全然已物我兩忘的境界裡,心中不斷呼喚著愛人的名字。
(正文完)
番外 袁承德
我的生母在我還在襁褓中便去世,她的死因,整個侯府中諱莫如深。我剛記事時,中午似睡非睡,奶娘在我身邊,摸著我的頭,口中一長一短的跟丫鬟們嘆:「別看德哥兒生在富貴家,可也是個可憐的,他娘真狠心,這樣賭氣走了,讓這孩子日後可該怎麼辦呢,侯爺再疼他,可也是個男人,終有一番事業要立在外頭,哪裡時時顧得上他,嘖嘖」
我中午起來便去問父親我娘的事,什麼是「賭氣走了」,爹素是個慈祥愛笑的人,那是我第一遭瞧見他冷眉立目,寒聲問:「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在哥兒面前嚼蛆!」命人把我領出去玩,我悄悄溜回來看見奶娘和丫鬟們跪在我爹面前自己掌嘴,之後再也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的事。過了兩三日,爹領著我去他書房,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那畫上有個穿著淡綠衣衫的女子,鴉髻粉面,低頭含笑,手裡捏著一枝荷花,爹說「她就是你母親」便說不出話,臉上滿是傷心悵惘的神色,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我滿腹的話不敢問,只是愣愣看著那畫的女子,想不出她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有哥哥姐姐,皆待我極冷淡,不理不睬,整個府里只有我爹和身邊伺候我的僕婦們待我最好,我在心裡悄悄把奶娘當娘,把貼身伺候我的丫鬟碧蟬當娘,可又覺著不對,她們和畫裡那女子半分相像的地方都沒有,直到我見到林叔叔的小妾陳香蘭,一顆心這才四平八穩的落下來----我娘合該是她這個模樣。
香蘭待我極好,溫溫柔柔的跟我說話,關心體貼寒溫,親手給我做衣裳鞋帽,還教我寫字讀書,聽我說心事。有一回前房嫡出的二哥欺負我,罵我是:「奴才生奴才養的,親生的娘也是下賤種子!」我聽了大怒,因打不過他,趁他不備便撿了塊石頭拍在他頭上,他疼得當場大哭,丫鬟婆子趕緊給拉開,父親不在家,大哥過來評斷此事,因二哥也不占理,我年紀又小,便不了了之。
我將這事興高采烈的講給香蘭聽,本想讓她誇我,熟料香蘭竟肅著臉,道:「去牆角面壁思過去。」
我懵了,眨著眼,癟著嘴,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好用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看著她。香蘭說:「你好生想想自己哪兒錯了,待會兒我有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