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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臨行前,香蘭特特去瞧德哥兒,見他長高了些,仍舊虎頭虎腦的,心裡添了許多安慰,又在林東繡跟前贊德哥兒,意讓後母多些疼愛,日後善待他。
林東繡已有了身孕,鎮日裡坐床上養胎,臉色蠟黃,精神卻好,酸溜溜道:「他可是侯爺的眼珠子,讀書識字都親自教的,誰敢薄待他呢。」說著去摸自己肚子,「也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侯爺待我的孩兒能有德哥兒一半,也是造化。」香蘭不語,林東繡並不討袁紹仁喜歡,夫妻間不過以禮相待,並無多少恩情,如今林東繡又將要有自己的孩兒,日後袁紹仁若疼德哥兒多些,難保她不含怨生恨,這孩子處境便要艱難了,打起精神幫林東繡挑給孩子做衣裳的料子,林東繡口中道:「唉,還沒生下來,我便替著操心上了,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日都備好,只願都用最好的。」
這一句卻讓香蘭茅塞頓開,暗道:「是了,做父母長輩的,總盼著孩子少勞苦,有個好前程,安逸平順過完這一生。可自己的路自己走,命中善緣惡緣總會遇上,坎坷難免,旁人跟著擔驚受怕也無濟於事,只要教他好好做人,兒孫自有兒孫福,最終都有自己的造化。」想到這裡,心裡又豁亮了些,悄悄把德哥兒叫到身邊送了許多東西,又囑咐一回,說:「聽你爹爹的話,寬處待人行事,不計較,放得下,日子就順了。」德哥兒肉嘟嘟的手拉住香蘭的小聲道:「我曉得,舅母跟我說過的話,我全記著呢。」香蘭見他一副懂事模樣,心裡忍不住發酸又有些欣慰,道:「缺什麼不好跟家裡說的,只管寫信告訴我,心裡有什麼話,想找人說一回的,也只管告訴我。」說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把他摟在懷裡,捧著小胖臉兒愛憐的親了親。
再回金陵,林錦樓忙碌腳不沾地,他在京城呆了一年多,金陵的公事早已堆積如山。香蘭反清閒些,家中人口少了,是非雜事也少了一多半,她每日有條不紊,將內宅的事理一理。原她在林家也住了三年光景,又曾協理過府內事物,以為早已輕車熟路,可沒幾日便發覺,當丫鬟奴才,或當半個主子與如今做正房奶奶大不相同。府內上下僕婦差役原因林錦樓寵愛方才對她恭敬,如今她當了正房奶奶,更添了敬畏,尤以在她做丫鬟小妾時曾經故意欺侮過的,免不得戰戰兢兢。先前她施令發話,有些體面奴才不過臉上客氣,如今卻真心真意上趕著說好話賠笑。她環顧四周,那一遭被人輕賤碾壓的惡意,如今全然換做熱絡奉迎說的笑臉,心裡忍不住唏噓,本該一顆平等清淨心,卻因地位權勢各起分別,世態炎涼不過如此了。
林錦樓自回來鎮日都在外頭,每天回來都顧不得換衣裳,一頭扎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跟小孩子一樣磨人,只讓香蘭給他擦臉擦手,脫靴子換衣裳,剝好栗子餵到嘴裡,要這要那,讓香蘭把帖子書信念與他聽,替他執筆。香蘭見他滿身風塵,累的添兩分憔悴,也悉心照顧,體貼寒溫,還尋了幾味溫補的藥膳給他補身子,卻決計不承認自己心疼他,否則那廝得寸進尺,得意了更沒個饜足。
第352章 相處(二)
香蘭這一遭以林大奶奶名分回金陵,林錦樓為香蘭擺酒,在府里連開幾天宴席,一是請與林家交好,有權勢有頭臉的人家來,二是將族裡幾戶常來往有頭臉的親戚請到府上,唯有族裡一支「昭」字輩的夫人,喚做丁氏,人稱林五太太,卻不曾到。
這丁氏原也是累世簪纓官宦之後,唯到她父親那一輩家中落敗,她容貌平平,卻極擅針指女紅,為人要強能幹,做姑娘時便有名聲,遂嫁入林家一支,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家中漸漸艱難,這丁氏竟堅心不改嫁,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有族人欺侮她寡婦失業的,丁氏手執兩把菜刀上門去理論,驚動族長,方才討了公道,自此名聲鵲起,因她有才幹,族裡妯娌姊妹姻親之間大事小情也由她張羅,連秦氏也敬她三分。後她娘家復有振興之象,兒子又中舉做官,給母親討了誥命,丁氏便愈發有威嚴了。
吳媽媽這廂跟著香蘭等人回來,她是老人兒,府里府外消息活絡,又是絕頂精明,耳聰目明之輩,悄悄對香蘭說:「五太太跟顯國公夫人好著呢,當日顯國公閨女鄭靜嫻跟宋家少爺小兩口夫妻不和,顯國公夫人便說是……說是奶奶勾引爺們,後來又攀高枝兒跟大爺,狐媚魘道的性子到哪兒都改不了。鬧得丁氏也覺著奶奶是狐狸精,提起來滿口沒一句好話,當初大爺整了《蘭香居士傳》出來,五太太瞧出大爺要娶奶奶的意思,便說那戲本子上多是編造,奶奶決計嫁不進林家,說甚一個丫頭奴才賤出身的,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得敗壞門風,還特地給咱們老太太去信,老太太知道大爺的性子,一見這信,生怕大爺知道惱起來,再鬧僵這門子親戚,趕緊把信給燒了。大爺這回請親戚們來,多少人勞動去請丁氏,丁氏也不肯來……這一樁事告訴奶奶,便是讓奶奶心裡有數。」又安慰香蘭道,「奶奶放寬心,日後也碰不上面,總臉上維持個體面也便罷了。」
香蘭怔住,吳媽媽再想說幾句寬心的話兒,只見香蘭笑了笑道:「我省得,她都給老太太去信,私底下更不知說了我多少是非,說心裡一丁點不舒坦都沒有,那是瞎話,可媽媽知道,我到底是經了多少事才到今日,活在這世上,總有人將你說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卻也百口莫辯。可自己到底是怎樣,豈是他們說幾句酸損誅心的話便能改的。」
吳媽媽沒料到香蘭想得灑脫,不由嘆道:「不錯,本該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漢,更別說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為著幾句話搭上好日子。」
香蘭道:「我那時候不諳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損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恨著,更不用說逮著還嘴,總要言辭比他更厲害才覺出氣,後來漸漸覺著何必,不辯不爭,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淺,不過但憑著一顆好心做事罷了。聽人說了甚,再難聽的也笑笑而已,幾句話都放不下,將來遇著大事還能怎麼著呢?」
吳媽媽笑道:「我的乖乖,不瞞奶奶說,底下多少痴心妄想的丫鬟們羨慕嫉妒,酸溜溜說奶奶不過有張爹媽生的好臉,她們哪知大爺見的美人多了,最終在這裡痴情,還不是因為奶奶心裡有這樣的丘壑。」
香蘭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兩,旁人不知,莫非媽媽也不知?都是尋常人,我其實懦弱狹隘得緊,當初剛來府里,一心一意覺著自己比旁人高出一頭,自己處處都是不甘願,可是美玉蒙了塵,落在這樣是非泥淖里。吃了多少虧才知誰都不得小看,為人終究要謙卑平和些。」
吳媽媽抬起頭,只見香蘭膚光勝雪,如明珠生暈,不由暗嘆誰能想到這鮮花嫩柳一樣的姑娘短短几年曆經多少坎坷,如今穩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讓委屈撐大的。
這事便從此揭過,無人再提。
卻說白駒過隙,日月如梭,一晃便過了一年。林錦樓成親以來再無別項貪求之心,千辛萬苦想得到的人,終於跟他互訴鍾情,每日回來都圍著他團團轉,他便心滿意足。他每日推脫應酬,早早回家,跟香蘭一處說話取樂,或他去批閱公函,香蘭便捧著書蜷在貴妃榻上看,時不時過來給他添茶,兩人默默無言,卻靜謐恬淡。香蘭偶教他畫畫兒,寫累了他便提了燈,拉香蘭到院子裡散散,夜色里偷香她幾口,將她攬在懷裡,聞著她發香,便覺著一切很圓滿,仿佛活了將要三十年,才剛剛吃了顆定心丸,快活得讓他有些恍惚。
香蘭心裡也暗暗驚奇,林錦樓原是個應酬極多,積年裡風月中行走之人,自成親後,外頭的應酬竟一概免了,推脫不過也早早回來,極樂意在家似的,得了閒兒常帶她出去轉轉,到戲園子裡聽戲、上酒樓里吃席、到好景致地方看景兒,時不時還去莊子上住幾日。可仍是個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說一不二,可氣頭過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著臉皮回來猴在她身上,裝傻充愣,仿佛剛才沒那回事似的,讓人哭笑不得。香蘭心裡明白,這霸王一輩子也當不成溫柔小意、謙和體貼的小郎君,還時不常的欺負她,硬要她依著自己的意思來,可她瞧見那混蛋卻心裡頭歡喜,說不出的踏實。
這一日,林錦樓同香蘭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經泰裕樓時,林錦樓記著這家做得六樣素點,味道獨特,便遣人去買,香蘭坐在轎上等,掀開一道fèng向外看,有個高瘦男子迎面走來,瞧著面熟,走進了才發覺竟是夏芸。只見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樸素寡淡,兩頰凹下去,雖不落魄,卻滿身憔悴,神色茫然,絕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過去,香蘭還在愣神,桂圓看在眼裡,湊上前道:「奶奶認識這人?」香蘭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舊,也不知他過得如何了。」
桂圓記在心上,問了夏芸住處,真箇兒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對香蘭道:「這位夏相公剝了功名,後來更名換姓在外省考試,不過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舉了,因名聲不好備受擠兌,只靠教幾個小孩子開蒙,替人抄書賺幾個錢。前年他在外省考試,他爹家中重病,銀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卻總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攛掇她爺們,兩人竟在夜裡偷偷把老爹單獨關個屋鎖起來,起先聽鄰居說,老頭兒還在屋中罵,後來漸漸沒了聲兒。夏芸回來開門看,只見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遺了一地,竟是活活餓死的。縣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個斬立決,旁的兄弟姊妹都挨了板子,唉,可憐,可憐,聽說他也寒了心,這幾日打點行裝,要撇開家裡人往北上謀個出路。」
香蘭聽了默默無言,畫扇抓了把錢給桂圓,親自送出門,低聲道:「外頭柜子里有包點心,拿去吃。」桂圓就著拿錢去捏畫扇的手,笑道:「還是畫扇妹子心疼咱。」畫扇瞪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一甩辮子進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並肩躺在床上,錦樓一下一下撫著香蘭的頭髮,懶洋洋的,和香蘭有一句每一句的說話。他自己的事原不愛跟婦人們多講,覺著女流之輩素是頭髮長見識短,又愛沉溺於情,口舌亂嚼挑弄是非,一句話都能計較半晌,針鼻兒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搶地,他實在懶得搭理。香蘭卻不同,她說話軟軟的,聲音柔柔的,聰慧明理,從不說人是非,寬和處想事,和她說話好似吃了一劑清涼藥,心裡頭敞亮,將他白日裡公務里的憂惱煩躁漸漸平消下去。床笫之歡固然說不盡濃情蜜意,可這夜半私語,溫馨安穩,更讓他覺著心裡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