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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看了姜曦雲一眼,也不待她回答,又道:「那小姐卻未曾聲張,單將那丫鬟喚到房中,命心腹婆子打了十記板子,後竟拿出五兩銀子贈之。只說『我打你,是因你壞了規矩,不責不足以服眾。當眾責打,只怕你承受不住,故在屋中懲戒。送這五兩,是因我知道你孤苦,前些日子生一場病,只怕手頭攢的銀子皆送去廚房額外做了湯飯,囊中羞澀,要銀子急用,否則你也不會拿我的首飾。如今你病體初愈,還有十餘板子權且記下,待你身子好了再罰。我體諒你,也望你日後不要再犯。』那丫鬟不禁大哭,漸漸好轉起來,後來嫁給一戶殷實地主做了小妾。再後來那小姐家族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不見屍。孰料第二年,在她家的祖墳旁,竟有小姐的墓碑,有一女子在此處祭拜,過去問了才知,原來是那丫鬟念其恩德,點了一處穴,立了衣冠冢。」林昭祥抬起眼皮看著姜曦雲,緩緩道:「那小姐便是原首輔沈閣老的長孫女。」
姜曦雲心裡一跳,只見林昭祥盯著她的雙眼,異常緩慢道:「都是打發不走的丫鬟,一個用計,一個用仁,箇中滋味你自己去品。誰的日子能事事順心,件件如意?你年紀還輕,尚不明白,以為若想在世間遊刃有餘,過得舒坦,便要靠八面玲瓏或有多少手段,實則立於不敗的,是德行具足的包容和慈心。知故而不世故,方乃真君子。」
說完這番話,林昭祥便起身,拄著拐杖緩緩往外走,走了一半,忽回過頭來,對姜曦雲道:「你哥哥姜尚先登門,跪了半日,央告看在林姜兩姓交好的份上解冤釋結,正你的名聲,以求讓你能有門好親事。我已應了他,那一樁事自此後煙消雲散,以前從不曾發生,日後也無人再提。」
姜曦雲聞言心裡不由一松,旋即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站起身不知是否道謝,卻見林昭祥又擰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滄桑道:「你是庶出的女孩兒,自幼沒了姨娘,並不十分討父母歡心,吃喝穿戴皆是拿旁的兄弟姊妹剩下的,然你渾不介意,體貼長輩,孝順乖巧,受了手足欺負也不吭聲,對人對事都有容讓,仍舊端著笑臉跑前跑後討人喜歡,讓祖母也格外憐愛你。有道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自小便能看出寬厚,長大必定是個好的,故而說給長孫娶媳婦兒,我第一便想起你來……」頓了好一陣,又輕輕搖頭,「可惜,可惜,世事如刀,有時候未曾把人雕得更美,反而把人割得更丑了。望你今後好自為之。」門吱嘎一聲推開,又「咣當」一聲關閉。
姜曦雲身上一軟,癱在椅中,不知怎的,竟刺心難言,數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悲從中來,她嚶了一聲,頭靠在椅背上,早已哭得臉上一片冰涼。
林昭祥走出來,瑞珠立刻上前攙扶,他半眯了眼瞧瞧外面的日頭,吐出一口氣,戲台子上幾個小戲子復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林昭祥進了花廳,眾人皆站了起來,林昭祥單只在羅漢床邊坐下,命大家仍坐下看戲。秦氏連忙上前獻茶,又低聲道:「大夫剛來過,已經瞧了二弟妹,說是肝鬱氣滯,一時氣迷了心才暈了,如今在床上歇著,無甚大礙,亭哥兒媳婦去侍疾了。」頓了頓又道,「還有園哥兒……」說著掀起眼皮,瞄著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咳嗽一聲道:「園哥兒已經知錯了,我打發他去抄書了,孩子還小,誰還沒個淘氣的時候,用心教便是了,再唬著他。」
林昭祥哼了一聲,低低道:「慈母多敗兒!就是你當年寵愛過甚,老二才沒出息,惹了多少醜事。園哥兒有天資,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誰都不准溺愛寵得歪了!」
林老太太素知林昭祥脾性,也不惱,遂不再吭聲。秦氏也立在一旁,低頭不語。
林昭祥拿眼往外看,只見抄手遊廊上,香蘭正站在那裡跟林東繡說話,風一吹,她頭上的滴珠和身上裙裾皆微微擺動,皆可入畫。他忽有些感慨,自問自己已活到這把年歲,經歷多少風浪,亦算閱人無數,可見了香蘭仍忍不住訝異,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卻像飽經風霜,談吐和胸襟也非等閒,難怪身處泥淖卻仍能接二連三施救於人。他忽傾過身,對林老太太低聲道:「你覺沒覺著,那個香蘭神態語氣,行事舉止,有當年沈家長孫女沈嘉蘭的品格?」
林老太太想了一回,不禁笑道:「你說起來還真有些像。當初你一徑兒贊她行事有規矩亦有仁厚,也不管她比樓哥兒大四歲,就要同沈家結親,其實她妹妹嘉蓮年紀才相當些。」言罷又一嘆,「罷了,罷了,都是做了古的人了,那女孩兒活著,不知是什麼模樣,也該兒女繞膝了,唉,什麼都抵不過世事無常。」
第334章 祭拜
話說香蘭無心看戲,在抄手遊廊上同林東繡說了一回話,忽見林東繡臉上神色變了變,抿嘴笑道:「哎喲,瞧誰來了。」
香蘭扭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邁大步走過來,一身風塵僕僕。香蘭記得他今日在外有公幹,一早就出門了,這廂回來,顯見衣裳都沒換便趕了過來。
林錦樓走到近前,擰著眉對著香蘭左看右看,香蘭不禁問:「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衣裳也不換一換?」
林錦樓道:「聽說姜家的人又來了?老太爺、老太太為難你了?」也不等香蘭答話,便去拉她的手道:「走了,回去。」
香蘭忙道:「筵席還沒散怎麼就走。」
林錦樓也不理睬,扯著香蘭便大步前行。一徑兒到了暢春堂,林錦樓放停下腳步,扭頭一看,只見香蘭一張臉漲得通紅,方知自己走得急了,臉上卻不鬆快,道:「行了,甭去了,省得你在那兒坐不住立不住的,一會兒我跟老太太說,讓她把姜家的送走。」
香蘭一聽就急了,道:「不成,我橫豎都已經答應了,豈不是前功盡棄,再說今兒是老太太壽辰,也不能為了我讓你們祖孫不痛快。」
林錦樓仍擰著眉道:「這是心疼你呢,傻不愣登的。」
香蘭一怔,看著林錦樓不說話了。
林錦樓半晌才道:「你想過麼,心那麼軟,到頭來虧欠的是自己,你成全別人委屈自己,有時候被別人當成傻子,良善全都餵了那些沒良心的,他們才不領情,反倒變本加厲的欺負你。」見香蘭怔怔的,便把她的手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口中道:「嘖,行了,反正也回來了,過會兒姜家的也該送回去了,到時候再往前頭去。」
卻聽香蘭忽然說:「今日天兒好,不如大爺帶我出去散散?」
林錦樓有些意外的抬起頭,這還是香蘭頭一遭說要跟他一起,心裡不由高興起來,道:「也好。」
當下小廝們備車,香蘭脫下華服,去換了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並不帶丫鬟。林錦樓也不騎馬,跟香蘭一併上了馬車,問道:「想去哪兒?京裡面吃喝玩樂的地方多得是。」
香蘭笑道:「也沒什麼特別的,隨便看看罷。」
馬車遂在京城繁華處轉了一圈兒,林錦樓不管什麼,見香蘭多問一句,或是多往外瞧一眼,便打發雙喜和吉祥買回來。特產的如秋梨膏、茯苓夾餅、蘇糖、果脯等物,另有舊書、面人、糖畫、撥浪鼓、小陶瓮等質樸可人的小物件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香蘭攔住道:「買這麼多做什麼,我就新鮮著看看。」
林錦樓則笑得一臉春風:「你下不得馬車,隔這麼遠看得真切麼?買回來讓你仔細看,看個夠,看膩了回去賞人也好。做小本買賣的也不易,不過多幾個銅板讓他們賺便是了。」
香蘭聽了後半句,剛想贊他一贊,又見林錦樓湊過來,懶洋洋笑道:「你看我待你是不是特好?感動不?」指了指自己臉道,「是不是得親一口?」
香蘭半句話哽在喉里,也不理他。以前她覺著林錦樓這般忒煩人,原本她心裡頭是感動,可非要明明白白說出來,討著要回報,那個感動便一絲半毫都沒了,這傢伙一點兒都不懂什麼叫含蓄婉約,此處無聲勝有聲。可她如今卻覺得這沒臉皮的模樣倒也有些可愛。嘴角不由勾了勾,忍著笑扭過頭將馬車掀開一道fèng兒往外看。
時隔十幾年,京城在她眼裡早已是個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小時候她祖父和爹爹曾帶她上街,下人將她架在脖子上,買各色的小玩意兒哄她開心;她再大些,父親便牽著她的手,帶她到街頭看耍把式賣藝的,到戲園子裡去聽戲……此時馬車緩緩走到一處名為「榮喜齋」的鋪子,這裡乃京里賣文房四寶的老字號,香蘭記著,原先祖父好容易得了閒兒便會帶幾個兒孫到這裡淘古硯,她每遭都挑一疊染了各色花樣的花箋紙回去。她爹笑她小兒女情懷,卻常常在尋常信箋上畫了花鳥魚蟲給她和妹妹賞玩……馬車駛過去香蘭仍往後看,林錦樓不由問道:「想買筆墨紙硯?」頓了頓道,「要不讓侍衛把場清了,你進那個店裡瞧瞧?」
香蘭搖搖頭,眼底里似有些水光,忽然道:「十幾年前首輔沈家盡沒,也不知……也不知有人給收屍麼……如今又埋在哪兒呢……」
林錦樓訝異,他心裡料著香蘭同沈家淵源非常,只是她不說,他也不問,想不到這一遭竟主動說起,他頓了頓道:「你若想去瞧瞧,我帶你去。」言罷命小廝們駕馬車往城外去。
待出了城門,一路在官道上漸漸人稀,冷冷清清。一口氣行了約有八九里,拐了兩個彎,只見到一山腳下,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林錦樓扶了香蘭下車,兩人沿著小路向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便是一道緩坡,只見青磚白石修了墳塋,竟然是沈家的祖墳。林錦樓說:「沈閣老及其子孫皆葬在此大冢墓室中。」
香蘭倒吸一口氣,渾身輕顫,不禁微微掩口,詫異道:「是誰葬在這兒的?莫非,莫非沈家並未誅盡九族,尚有活下來的?」
林錦樓搖搖頭輕聲道:「不是……當初沈家落難,男丁盡數推午門斬首,是我祖父帶人趁夜間買通差役悄悄去收斂的。起初不敢葬在這兒,只好找個地方糙糙掩了,過了五六年,風波漸悄,才擇了個黃道吉日,悄悄遷到沈家祖墳里來。」
香蘭眼眶早已紅了,眼裡含著兩汪淚滾了下來。當日情勢兇惡,風雨如晦,王爺奪嫡,沈家率先被誅,不單家親眷屬、親朋好友,就連她祖父的門生也接二連三受了株連。當日朝堂上曾有三位御史大夫曾為沈家直言,也皆遭申飭貶官。世態炎涼,人情似紗,無人來幫襯一把,皆是能避就避。原本林昭祥與沈文翰因政見生了嫌隙,漸行漸遠,卻萬萬料想不到,在沈家已是覆巢之時,竟是林家收斂了沈氏全家遺骸,這當中冒了多少兇險自然不言而喻。她微側過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問道:「不知有香沒有?」聲色哽咽,又忍不住低頭拭淚道,「我同沈家有些淵源,今日想祭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