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頁
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眾人驚呆了,一聲都不敢吭。林東繡捂著額角低下頭,臉上的茶水也不敢擦。
林東紈趁機低泣起來,哭道:「祖父息怒,都是孫女的錯,勿要責罰四妹妹……」
林昭祥乜著眼睛看了一眼,道:「罷了,你也少在這裡作態。」
林東紈一哽,後頭的哭訴皆噎在了喉嚨。
林昭祥看著她道:「莫要在我跟前抖機靈,需知過猶不及。你同繡丫頭爭持,禍頭由你身上起,那海上貨是怎麼回事?你加了多少銀子?」
林東紈心一沉,手裡絞著帕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林昭祥用眼去看林東綺,林東綺猶豫片刻,方才小聲道:「二百兩。」
林昭祥長嘆一聲,閉了閉眼,道:「當年我不該不聞不問,任由尹氏將你養在身邊,本該是個大家小姐,卻學了一身市井習氣!」
林東紈一怔,未料到林昭祥說如此重的話,又愧又羞又委屈,兩眼裡已蓄滿了淚兒。林東繡聽了這話只覺心裡舒坦,也不捂額角了,直起身子聽林昭祥訓斥。
林昭祥搖頭道:「你眼皮子太淺,重利輕義,區區二百兩銀子便將姊妹情意賣了。莫非魯家真是揭不開鍋了?還是你將旁人都當成了傻子,瞧不出你的那點算計?人活著便是這點子人情味兒,你把銀子放在情前頭,未免太沒人味兒,難怪你妹妹們寒心。你只貪眼前這點子小利,今日占這個便宜,明日占那個好處,長此以往,哪個愛跟你一處?自己的路都將走絕了。記著一句話『貪小便宜者,終身難富貴』。你是大家小姐出身,勿去學下等人的眼界!」
這一番話句句帶刃,林東紈這一遭卻是真哭上了,用帕子捂住臉,嚶嚶低泣不止。
林昭祥又去看林東繡,道:「你們姊妹幾個,你嫁的夫君官位最高,怎麼?如今抖身一變,連我都不放在眼裡了?」
林東繡慌忙伏在地上,道:「孫女萬萬不敢!」
「哼,你不敢?你可是這樣做的!一朝得勢,得意忘形!」林昭祥聲如洪鐘,林東繡伏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你摸著良心自問,倘若你仍待字閨中,或嫁了個不如你長姐的平淡人家,今日敢不敢跟你姐姐起爭執?今日你底氣壯,無非覺著自個兒高人一等,不再把兄弟姊妹放在眼裡了。手足過得不如你,縱有錯處,你更該處處體諒容讓,怎能借勢拿捏?你稍稍有幾分姊妹情義,今日在外人跟前也該顧念你姐姐的臉面。我說你大姐姐沒人味兒,你又有幾分?」咚一聲拐杖敲地,林昭祥厲聲道,「你要當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人在得意時,要知道留後路,原你瞧不起的人,保不齊日後便頂在你頭上。咄咄逼人,不肯相讓,何談家中和睦?收一收你那顆心,做人寬厚謙卑些,免得日後處處樹敵,事事掣肘!」
林東繡忍不住滾下淚來,俯首帖耳道:「孫女知錯了,知錯了!」
林昭祥不再理睬林東繡,向李妙之看來。李妙之連忙低首斂眉跪好,兩隻手已全是冷汗。林昭祥微微搖頭,道:「二孫媳婦兒,原聽說你在娘家是當小子養的,人人都叫你『妙哥兒』,里里外外操持,皆是一把好手,自你嫁進來,你婆婆也對你讚譽有加,我心裡也寬慰,你婆婆是個軟性子,亭哥兒心性略浮,終有個賢內助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我今日對你,尤為失望。今天鬧得場面不堪,你本該斡旋周全,平息紛爭,可你為一己之仇,反將事情激起來,險些鬧到不能收拾。我問你,是林家的臉面重要,還是你自己痛快重要?」
李妙之囁嚅著說不出話,一個頭磕在地上,含淚道:「當時孫媳是讓痰迷了心,氣昏了頭。」
林昭祥道:「你不單痰迷了心,眼也迷了。一個偌大的家,自己人不維護,先從中鬧起來,反替旁人把矛頭戳向自己家裡,不怕外患重重,但怕禍起蕭牆,自己人先鬧起來殺自己,歷朝歷代,多少家族便是這樣完的。蘇姨娘縱再不堪,也是你公爹的妾,你總不該任人辱之,推波助瀾!」
李妙之冷汗從額上冒出,心知自己今日做得過了,連連磕頭認錯。
林昭祥長嘆一聲道:「當家不易,絕非瞧著威風光鮮,大權橫握,生殺予奪。這全家上有長輩,下有晚輩,左右兄弟姐妹、大伯小叔、妯娌姑嫂,另有僕婦差役,林林總總幾十、幾百張嘴,如何服眾?單有精明才幹遠遠不夠,女子呢,坐到正房奶奶的位置,就要有佛心,如果嫁了世家大族或攀了豪門,則更需智慧。威勢壓人、諂媚討好皆不長久,更勿論你爭我斗,手段百出,把一個家過得像戰場。忍辱寬柔,顧全大局,方是當家主母風範,平日裡善念善行、忠厚容讓將修成日後的福分。容得下,方為大氣;堪得起,乃為格局,才能端得穩豪門婦手中捧著的一碗飯。謹記!」
眾人心頭震動,皆愣在那裡,俄而齊齊拜倒道:「謝老太爺教誨。」又道:「我們知錯了。」
林東繡不由想到屋中起初鬧了爭持,香蘭每每軟語出言勸解,自己尚攔著她,要她少管閒事,心裡不由滋味莫名,不禁側過頭去看香蘭,她跪在一處几子旁,眉目低垂,只見得極優美的側影。
一席話說完,林昭祥面色疲憊道:「罷了,你們都起來罷。紈丫頭,回頭我讓樓哥兒給你夫君謀個力所能及的差事,不求封妻蔭子,但能立起來養家,總好過你心裡要強,想歪門邪道來淘弄銀子。」
這一句不禁讓林東紈喜出望外,哽咽道:「老太爺……」又要磕頭。
林昭祥擺了擺手道:「罷了,壽宴尚未散,都去花廳罷。」眾人方才起身,一一退出。林昭祥單喚住林東綺,面露欣慰之色道:「綺丫頭,你很好,這做派才像林家教養出來的大家小姐。」言罷笑容淡去,又嘆道,「只是你大姐和四妹……胸襟氣度絕非一時半刻修成的,只怕她二人口中稱服言和,心裡頭仍結了仇,還要你從中周旋,解了這一層疙瘩才是。」
林東綺連連應下,又寬慰道:「祖父不必如此掛心,方才您說的話,她二人都是聽進去了。」
林昭祥道:「你去請姜家姑娘過來,我有幾句話同她說。」林東綺口中答應,退了出去。
片刻,姜曦雲便到了,在林昭祥面前站定,兩手緊緊捏著帕子,極為忐忑不安。
林昭祥伸手點指下手一把椅子道:「你坐。」
姜曦雲坐下來,林昭祥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盅茶,說:「我思慮再三,該不該請你來,你終究不是我們林家的人,說深說淺都極為不妥,然你祖父與我交情甚篤,尚未去世時我常去姜家拜訪,幾乎是看著你長大,既做了長輩,便同你說一番話。」
姜曦雲立時站起,屈膝行禮,一臉孺慕的看著林昭祥道:「晚輩聆聽老太爺教誨,請老太爺教我。」
第333章 處理(四)
林昭祥沉吟片刻,方才說:「先時我接著家信,看到你們姊妹下藥一事,幾乎不敢相信,這時恰有心腹老僕告訴我一件他聽說你的一樁事。你原有兩個丫鬟為嫡母所贈,行為刁鑽,不服管教,你想打發出去,又恐得罪長輩。便對那兩個丫鬟放浪行徑不管,還廣開方便讓這二人生事,終惹惱嫡母,一個遭痛打,沒幾日便死了,另個發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由這一件事我便知,你謀划算計,順水推舟讓姐姐下藥,也在情理之中。」
姜曦雲聽了這話,胸口急劇起伏,渾身發抖,昔日的傷疤揭開,她不知是氣或是怕,是羞或是惱。背心一片冷汗,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眼前已一片模糊,仿佛胸口裡有一團硬生生堵著,她吞不下也吐不出,直欲放聲尖叫,渾不知自己雙目早已赤紅,猛抬起頭,看著林昭祥,再忍耐不住,抖著嘴唇,竟險些語不成句,揚聲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只是個庶女,明明事事出色,可偏偏要處處低就,從小到大,多少委屈不甘願我都要裝傻充愣過去,時時賠著小心,處處討好,我討厭的、憎恨的,也不得不陪著笑敷衍。但凡我是嫡出,何至於用這個法子打發兩個丫鬟?!我不願嫁到林家,可家裡偏偏要我嫁,我已認命了,可寵妾當前,便要我後半生當個擺設,我不喜歡,還硬讓我裝作喜歡!我能有什麼法子,我只想後半生舒坦些活下去,我……我……」說著一連串淚順著臉頰滾下來,喃喃道:「我也沒法子,我也沒法子……」聲氣哽咽,已不成句。
林昭祥看著姜曦雲,緩緩道:「你說完了?」又輕笑一聲,原繃著的一張臉流露出三分惋惜之色:「曦丫頭,你冰雪伶俐,旁人皆說你胸中有丘壑,可胸襟見識到底差了一層,難怪聰明反被聰明誤。」
姜曦雲又是一怔,睜圓了一雙眼。從小到大,她自詡眼界見識出乎眾人,萬沒料到林昭祥會如此說。
林昭祥道:「你知以你嫡母的脾氣秉性這兩個丫鬟是什麼結果,也知那兩個丫鬟罪不該死,卻仍如此做,只因她們在你身邊添堵。看似那兩人咎由自取,可背後卻少不了你推波助瀾,鮮血淋漓的兩條命,你可曾愧疚?你壓不過香蘭,唯恐日後有個強敵,便能下狠手,只因此人擋了你的路。你為了你的舒坦,就能夠一而再、再而三的昧著良心,還覺著自己光風霽月,理所應當?」
姜曦雲目瞪口呆,唯有輕輕抽泣。
林昭祥道:「今年科道曾呈一張摺子直達聖聽。說如今官場上有一群精緻利己之人,此等人聰明絕頂、世俗、老道、擅表演,懂配合,更善算計人心達到自己目的。而一旦掌權,乃為朝廷毒瘤,比尋常貪官污吏更駭人。有些人用手段是為了天下百姓,可此等人用手段卻是為了一己之私。」言罷看著姜曦雲,目光似有責備:「曦丫頭,你怎就成了這種人呢?」
屋裡一片寂靜。
姜曦雲不敢置信的看著林昭祥,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吐不出,她想說自己何曾有錯,活在世上不都是給自己謀劃,倘若不對旁人狠些,便是給自己添堵,何苦來哉的。她有良心,可她不是聖人,利害相侵,她沒有閒心去可憐旁人,誰都想光明磊落,可清清白白做人的能有幾個?聖賢書人人都讀,可哪一句抵得上生活愜意實在?她只不過想活得悠然些,她……姜曦雲一聲不吭,滿眼淚光,萎頓在椅上。
林昭祥吃了一口茶,自顧自道:「原有個小姐,她的丫鬟容貌甚美,本是犯官之女,族裡長輩送給小姐父親做妾的,如今當了丫鬟,自然心裡不平,鎮日裡勾引賣弄,哭哭啼啼,好吃懶做,甚至偷拿她首飾。闔府上下都盯著要瞧好戲,責罰那丫鬟必然得罪長輩;可不責,日後愈發難管教。有人說揪住這錯處鬧大讓長輩親自將此人責打一頓發賣。倘若是你,你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