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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只聽耳邊林錦園尚在抽泣,香蘭方才回魂,開口道:「老太爺……」

    林昭祥一擺手道:「住口,我問他呢。」

    林錦園伶俐,見這情勢便知是躲不過了,還不如痛快認了,抽噎了兩聲,小聲道:「手釧兒是孫兒貪玩拿出來弄丟的……與旁人並無干係……」說完又哭了起來,一行哭,一行偷偷瞧林昭祥,又去看他祖母。

    林昭祥哼了一聲,道:「孽障,還算你老實!」把水煙放到耿同貴手上,又說,「呈上來。」雪盞便捧了個描金的托盤上來,只見那紅絨布上托的,赫然是一串伽楠木十八子的佛珠。

    香蘭和林錦園不由怔住,耿同貴已微躬著身笑道:「這手釧兒是老奴撿得的,今兒個一早四爺要同三爺出去,在二門跟上馬時,腰間的荷包掉下來,隨行就跟了一個小麼兒,急急忙忙的沒瞧見便走了,老奴正巧瞧見,這才交由老太爺了。」

    事已至此方才明了,香蘭恍然,心道:「老太爺原是要試園哥兒,才故意渾說是手釧兒丟了。」

    林老太太心疼麼孫,連忙道:「話既都說開了,園哥兒也認了,趕緊起來罷,地上涼。」

    林昭祥繃著一張臉怒道:「就讓他跪著!這些年好歹也讀了些聖賢書,莫非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成器的東西,只會耍些不入流的小伎倆,丟盡了祖宗顏面,若不嚴加管教,日後必成禍患!」面色黑如鍋底,對瑞珠道:「你來講。」

    瑞珠上前一步道:「奴婢趕個巧兒,當時恰在花架子前頭,倒也聽了幾耳朵。」遂將香蘭同林錦園怎樣說,林錦園怎樣答一一道來,竟也八九不離十。

    林錦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且羞且愧,垂著頭,淚流不止。

    林老太太也不敢再勸,香蘭不敢說話,滿屋只聽得林錦園低聲抽泣。林昭祥深深吐出一口氣,扭過頭只往香蘭這裡瞧,口氣卻溫和些許,道:「你起來,我幾句話要問你。」

    香蘭只得站起來。

    林昭祥半眯著眼,將她上下打量幾遭,左手幾根指頭敲著炕桌,盯著牆上掛的畫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與姜家姑娘那些事我早就知情。」

    香蘭一怔,不由有些驚愕。

    林昭祥道:「不但知情,只怕比你知曉得還多些,她們哪個姑娘做了什麼都一清二楚。」他拿過桌上一塊小方毛巾擦了擦手,緩緩道:「姜家姑娘和她姐姐一併合謀害過你,如今有這大好的時機,你何不栽贓於她,一解心頭恨,二則賣人情?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倘若我不讓瑞珠跟著園哥兒,自然是無人知曉了。」

    香蘭衝口而出道:「我自己的良心知道。」只見林昭祥目光銳利向她看來,她不由有些慌,垂下頭又抬起來,仿佛再肯定一遭似的,輕聲又說了一回:「我自己的良心知道。」

    林昭祥雙目如鷹隼,盯著她說:「我且問你,倘若今日園哥兒不願認錯,這個錯處你便真的自己擔了?你如此以德報怨,姜曦雲也不會知情,甭說什麼海納百川容人之量,聖人從古至今才出了幾位?都是尋常人罷了,喜怒哀樂悲恐驚,哪有不入心的道理。」

    香蘭聽了這話彎了彎嘴角,前世她見林昭祥時,只覺此人說話圓融謙和,如沐春風,卻沒料到在家中言談一針見血,卻是另一番光景。又想起前世沈林兩家交好,林昭祥曾抱她於膝上,握住她小手寫過「繩愆糾繆、明德惟馨」八字,不由百感交集,道:「年幼時聽『以德報怨』這四字嗤之以鼻,只覺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呢?快意恩仇方是人生。後來年歲漸增,也算經歷些世事,才知自己當初實為胸襟不夠,『以德報怨』相應儒釋道有三重境界。」

    眾人聽香蘭所言為之愕然,林昭祥繼而大感興趣,他本就任過國子監祭酒,對儒釋道知見甚深,此番還是頭一遭有女子在他面前談論,連林老太太都專心聆聽。

    香蘭站立如松,腰挺得筆直,聲音溫雅:「第一重乃孔子所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兩相分明,不過世俗間的痛快,尋常人大多如此,旁人罵自己一句都要生恨反諷之,更勿論更甚者了。」

    林昭祥緩緩點頭道:「不錯,一句話說得有差池便要結仇的。」

    香蘭道:「第二重是老子所言『和大怨,必有餘怨;報怨以德,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無德司徹。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林昭祥道:「此出自《道德經》七十九章。」

    香蘭微微一笑:「老太爺果真博學廣聞。」她低頭看看林錦園懵懂的模樣,仿佛講給他聽:「這句意為深仇大恨雖經和解,可心中必然遺恨懷恨,以德報怨可否善解麼?如同有德之人手執借據,卻不苛責償還,無德人則斤斤計較去討債。而大道自然,總與善人同行。」頓了頓說,「別人待你的虧欠,便好似你手裡握著的拮据,德行深厚者便不會苛責去討債,而是以德行酬償化解,冤家宜解不宜結,而天地公平,常願吃虧者,必有厚報。」

    林錦園歪著頭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似是有些慚愧,又垂下了頭。

    林昭祥雙目亮了亮,問道:「第三重呢?」

    香蘭柔聲道:「第三重乃佛門,『天地在乎,萬化由心』,人活於世,冤冤相報,鬥爭紛擾,無非為了名利、面子、地位和那一口咽不下的氣,故而捨得看破,放下我執,他人待己惡而不生嗔恨,反提起慈悲,憐憫其造惡後所受果報,是以至高境界也。這要極高的修行、涵養和慈悲,才能心無可憎之人,寬廣豁達,自在逍遙。」這一番話不急不圖,句句入耳。

    林昭祥不由一振,兩眼瞠大,同林老太太雙雙對視,二人皆露驚容。

    林老太太忍不住道:「這真真兒是……」上下看了香蘭好幾遭,又說,「如今你是悟到放下了?」

    香蘭搖搖頭,笑了笑:「自然沒有,方才在花廳里瞧見她,我還一度恨之入骨,興許再過幾年,我心頭的恨意慢慢淡了,便能以善意待之,方才老太爺說過,都是尋常人罷了,哪有不入心的,終歸是害自己日後只怕沒有子嗣的人,如今讓我以善待之,只怕強人所難,只是我不願再計較,做不得最高境界,至少可做到中等。況,事已如此,我再恨,曾喝下去的落胎藥也吐不出來,我恨著她,自己心裡也不好過,倘若誣陷報復,又與她先前舉動何異?便以公正心、平靜心相待罷了,沒有恨,也沒有不恨,秉持著一顆良心,活得坦蕩就好。」言罷低頭看了看林錦園,只見他垂頭喪氣歪歪斜斜跪在地上,兩腮上掛著淚痕,可憐得跟只貓兒似的,又抬起頭道:「方才老太爺問我倘若四爺不來,這錯是不是我就認下了,老實說,我不曾想過,當初不過是要激一激他,四爺是個極聰明也極有慧根的人物,定然會擔當下來。」

    林昭祥聽了這番話半晌不語,良久才呼出一口氣,道:「萬沒想到,我今日竟能聽到這樣一番話,竟還是從這樣一個人口中說的。」長吁短嘆,再三搖頭又點頭,說道:「可惜,可惜……可嘆,可嘆……」看香蘭的臉色已柔和下來,雙目閃閃,神色複雜,良久才道:「能有這個心胸,怪道你能畫出那些畫兒,倒讓我想起一位故人來。」言罷親自執壺倒了一盅茶,遞與香蘭道:「方才說這麼一回,想來你也口乾,吃這一杯罷。」

    眾人皆大驚大訝,再瞧香蘭眼色便大不同了,耿同貴暗道:「我跟隨老太爺多年,這還是他老人家頭一遭給女子倒茶,這人竟還是個丫頭出身的姨娘!嘖,她還是大爺心頭好,這裡只怕是要有文章了。」心裡頭琢磨是否要給林錦樓去遞個信兒。

    香蘭一怔,連忙雙手接過,微微屈膝道:「謝老太爺愛惜賜茶。」

    林老太太見林昭祥臉上開化,連忙瞅準時機道:「還是讓園哥兒起來罷,或是墊個墊子再跪,如今天氣還涼,真病了便糟了,如今他也知錯了不是?」

    林昭祥立時又把臉拉了下來,目光嚴厲,向林錦園瞪去,林錦園大氣兒都不敢出。林昭祥忽然一嘆,道:「此乃我錯,先前只知教你讀書,竟未曾悉心教如何做人,以麼孫會解多少句《四書》,小小年紀會做多少文章為榮,卻忘了德才兼備,『德』在『才』之前,否則書讀得再多,再有才幹,一肚子下流伎倆,德行有缺,祖先蒙羞,倒不如打死的好!」

    一語未了,便聽外面傳來一陣陣哭號,林昭祥剛要打發人去問,卻聽丫鬟報說二姑奶奶來了。只見林東綺進來,滿面惶急之色,道:「老太爺,老太太,廂房裡鬧出不好了,還請老太爺過去主事。」

    第330章 處理(一)

    原來王氏進了廂房後,幾人雖不再爭持,可到底心裡窩氣,當中尤以蘇媚如為甚,眼見李妙之、林東綺等刻意說笑,將話引到別處,一時說誰家夫人喜得貴子,一時說哪家婆媳甚睦,一時說哪家么子中了舉,將前事遮掩過去。姜曦雲坐在靠牆處官帽椅上,面帶微笑,時不時湊趣幾句,一副若無其事模樣。

    蘇媚如不由冷笑,暗道:「如今那小蹄子是做美夢呢,以為我跟陳香蘭似的好欺負,背地裡算計我,又讓我沒臉,今日這口氣不出,我『蘇媚如』三個字倒過來寫!大不了豁出去,大家統統不要臉到一處,真惹惱了姑奶奶,『啪啪』賞你幾帖大耳刮子,橫豎我懷了身子,林家又能將我如何?」想到此處,低頭片刻,再抬起頭時雙眼已是盈盈一片水光,以帕拭淚,對王氏哽咽道:「……太太,奴有一事憋在心裡,實在藏不住了,還求太太責罰!」

    此言一出,屋中立刻靜了。

    王氏厭惡蘇媚如跟什麼似的,可她性子軟,又當著眾人的面,必要有個賢良的模樣,只得耐著性子問道:「何事?」

    蘇媚如淚眼朦朧道:「方才太太沒來,我同幾位姑奶奶和姑娘們說老太太丟手釧兒的事,許是我愚笨,又是直心直性子,不會說話兒,幾句無心之言把曦姑娘得罪了,曦姑娘直眉瞪眼的問我的罪,我……我也賠了不是,讓姑娘別放心上,誰知,誰知……」蘇媚如竟「噗通」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滿腮都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說,「誰知曦姑娘竟提及兵部尚書賈大人家子納父妾,又說是林家的男子『們』有福氣,納我為妾。」上前抱住王氏的腿不住搖晃,哭得聲嘶力竭道:「太太!太太!你是個明白人,你自然懂這林家的男子『們』是何意!是何等用心!我自打生下來就是個輕賤命,讓人唾讓人罵也就罷了,可因我之故,竟讓太太蒙羞,讓老爺蒙羞,讓林家上下蒙羞,我,我……還求太太賜我一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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