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頁
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多謝林將軍。」宋柯不待林錦樓說完,便將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將軍美意,在下謝過,定不辜負。」
林錦樓眯了眯眼,擺擺手笑了笑,一嘆:「成,比我想得有氣派。」
宋柯臉上仍淡淡笑著,低頭看著那信,臉上笑意淡了,漸漸變成苦笑,輕聲說:「萬望你好好愛她、珍重她。」
林錦樓一怔,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爺喜歡她喜歡得緊。」
宋柯抬頭道:「那不同。喜歡不過是閒暇把玩,愛是心頭珍藏。」
林錦樓沉默,微微眯起眼看著他。宋柯側過臉,望著遠處一棵蒼松,道:「她這樣自尊自愛,萬不肯做妾的,我心裡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讓她走,因為這樣她才快活。她那樣好,吃了那麼多苦,懇請將軍不光因喜歡她美色而占有,也因愛她品格而願為她付出……或是讓她快活。」
林錦樓不語,抬頭去看天際的流雲,忽然開口道:「宋奕飛,你差就差在該狠的時候心軟,該軟的時候又黏糊,擇定了的事,又過不去心裡的坎兒,你什麼時候果決了,什麼時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話,二人皆無言再敘。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辭,回去時,正與香蘭相遇,宋柯停下腳步,喉頭髮緊,拱手抱拳,過了好久,方才低聲道:「你好麼?」
香蘭輕輕說:「我很好。」頓了頓又說,「貴州一路遙遠,你萬萬要保重。」
兩人沉寂無言,唯聽風聲。宋柯忽然開口道:「去貴州上任後,我定會勤勉,做個好官。」
香蘭訝異的看了看他,點頭微笑道:「你兩世為人,苦讀聖賢書,就是為了一展治世學問,必然是個好官。」
宋柯搖搖頭:「不,我不是。」他長嘆道:「我讀書不過為了光耀門楣,振興家業,為了升官榮光,我是為了功名利祿。所以當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擇高而就,自詡聰明,只覺終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慘痛。我雖憎恨林錦樓,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衛國,我這些年又何曾做過什麼。遞摺子去貴州之前,我已深思熟慮,不問功名,只求多做幾件為民的實事,哪怕終其一生都在邊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於天地,不愧於寒窗苦讀聖賢書,不愧於兩世所受的磨磋苦難便心安了。」
香蘭心頭一震,斂裙深深行了一個禮,道:「單為你這一席話,我便要恭敬禮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著香蘭:「只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則當初也不會和你……」
香蘭搖了搖頭,說:「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時也不懂為何造化弄人,天公為何如此待我,倘若無憂無慮該多好,可不經打磨褪盡浮華,便不能謙卑圓融的看待世間。人活一世,並非事事滿願隨心,有些事你不喜歡,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歡喜,卻偏要分開,聚散無常,世道跌宕,無力改變時便要忍。原我不喜歡『忍』這個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過黑夜,便有黎明;忍過嚴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為再活不下去的艱難,回想時已波瀾不驚。」她看著宋柯,輕聲說:「放下罷。」
宋柯心頭一顫,淚意便湧出,他竭力忍住,香蘭在他眼裡已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兒。
鄭靜嫻坐在馬車裡深深呼出一口氣,她不是個小氣之人,可對著丈夫念念不忘的心頭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來?陳香蘭便是她橫亘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寧,尤以見著宋柯不溫不火相敬如賓,渾然沒有他當日看香蘭時兩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釵入宮,宋柯便待她愈發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鬧,可二人竟漸漸形同陌路。如今為她撐腰的娘家已敗落,她深恐宋柯會棄他而去,她怎麼能容許,她待他如此情深,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溫存,眼見丈夫同那女子對視,她再也無法容忍,掀開帘子出去,險些從馬車上跌下,喊了一聲:「夫君!」這一聲悽厲而哀傷,宋柯一驚,扭過頭,只見鄭靜嫻正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香蘭笑了笑,對宋柯再行一禮,道:「山高水長,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鄭靜嫻,回過頭看,卻只瞧見香蘭一抹纖細的背影。他低頭說:「回去罷,該啟程了。」他又再次回頭望了一望,卻見香蘭已走到林錦樓身邊。
回到馬車上,看看鄭靜嫻惶急的臉色,宋柯心中忽湧起一陣唏噓,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了,他該放下。他伸出手蓋在鄭靜嫻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亂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離不棄,你我要長長久久過日子的。」鄭靜嫻心中一松,卻忍不住嗚咽一聲,埋在宋柯肩頭,已是淚流滿面。
香蘭站在林錦樓身後見宋家的馬車吱嘎吱嘎在官道上離開,方才竭力忍住的淚,才一滴滴掉下來。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過客,她溫存的回憶中的常客。然客畢竟是客,不可常駐,宋柯,送客,方才一別,浮雲白日,明月天涯,她終將這位客送走了。
第317章 完滿
回到馬車上,香蘭一言不發,只抱著雙膝發怔。忽聽帘子外頭吉祥說:「大爺,到家了。」方才回過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錦樓望去,只見他臉上一絲表情皆無,臉色卻益發蒼白。直至進了屋,香蘭先將身上斗篷除了,又幫他換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熱湯,又去看他胸前傷口。待林錦樓事事周全了,香蘭方才去碧紗櫥里換衣裳,出來時,只見林錦樓坐在床上,手裡捏著小刀一柄一柄的擲出去,狠狠扎在牆上掛著的靶子上。
香蘭皺皺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給我,不許再投了,回頭牽著傷口,好容易剛好些。」
林錦樓反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住了,抬起頭看著她,靜靜無言。香蘭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一時語塞,低下頭,低聲說:「今天的事……我……謝謝……那一包銀票我在馬車上給宋家太太了,回頭我會把銀子補給……」後半句話未出口,便聽林錦樓忽然道:「你跟我算這麼清,說這話是純粹讓我難受的麼?」
香蘭一怔,抬起頭來,林錦樓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問道:「你在那兒都跟宋奕飛說什麼了?」
香蘭忽然想笑,她原以為林錦樓轉了性子,自此大度起來,不會再問,沒料到他還是問了,可她看著林錦樓的眼睛,卻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說:「沒什麼,只是道別。」
「只是道別?」
「恩。」香蘭又將另一隻手伸出來,「把刀子給我罷,小心割著手。」
卻聽見「叮噹」一聲刀子落地,林錦樓伸出兩臂將香蘭摟到懷裡,低下頭便吻上她,那吻深而用力,手已探進她衣襟里。香蘭吃一驚,一隻手立刻按住他,躲開他的嘴:「不成,你有傷……」
林錦樓將她摟得愈發緊,緊得連他胸前的傷都疼得讓他哆嗦,可他寧願這樣疼著。細碎的吻沿著香蘭白膩的脖子親下去,香蘭欲掙扎,又怕撞到他胸前的傷口,急得抓住他肩膀的衣裳:「天已亮了,待會兒老太爺和太太都會打發人過來,外頭還有丫鬟們……」
林錦樓急喘著氣,將頭埋在香蘭頸窩裡。香蘭怕他這樣窩著胸前的傷,不由又推他,輕聲道:「大爺,你胸口的傷剛好……」
他硬聲打斷道:「甭管那什麼傷不傷的了!」反而拉住她胳膊,環在他脖子上,片刻,那語調又軟下來,啞著聲音道:「抱我一會兒,香蘭,別鬆開。」香蘭呆了呆,這聲音竟有一絲哀求的語氣。林錦樓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香蘭心頭顫動,腦中竟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所措,剛要開口,林錦樓搖搖頭,額頭抵上她的,閉著眼輕聲說:「噓,別說話……抱我一會兒,就一會兒……」他皺著眉頭,仿佛正承受難以承載之痛。香蘭倏地一陣心酸,又混了說不清的滋味,她似乎有些明了,卻又下意識逃開,而淚意已湧上來,片刻,她抬起手臂,慢慢把林錦樓抱緊了。
林錦樓身上一顫,又將她擁得更緊。他素不知道原來單只抱著一個人便能心頭滿足,既悲又喜,覺得一切完滿。方才他遙遙看著香蘭同宋柯靜靜相對,香蘭容色平靜安寧,卻難掩離愁別緒,這樣彼此深深的凝視,仿佛天地間單只剩下他們,他只是個外人,是個過客。他幾乎承受不住。
他原來只當她是個漂亮的玩意兒,就如同擺在屋子裡的瓶兒,籠子裡的鳥兒,隨手剪的花兒,閒暇時的消遣。她恨他,他知道,可他不在乎,把她捏在股掌里把她的腰磨彎,可他竟不知,這看上去嬌柔懦弱的女人,骨子裡竟有如此的韌性,胸襟超脫,頻頻令他側目,繼而心生敬重,由衷憐愛。
他受傷倒在蘆葦盪里,命懸一線,心裡所思所想的,竟不是忠君愛國、孝悌倫常、家族興衰、兵權傳承,他滿心思滿腦子想的都是守在他身邊,寒風裡瑟瑟發抖的女人,只有將她託付穩妥了,他方能安心的閉眼去死。他明白她多想離開林家,只怕他撒手閉眼,她便立刻請辭而去,可她這樣美,她家裡雙親如此單薄,又如何在紛擾世俗間自保?他便託付袁紹仁,日後萬要幫襯她幾步。
可他活了下來。
他昨晚想了一宿,往日裡他憑自己喜好事事委屈香蘭,她自然會恨。倘若日後他改了呢?她是否能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林錦樓素來絕頂精明,強悍勇猛,可到此處竟不敢也不願深想,他只知此刻他抱著香蘭,便覺得事事完滿。
外面傳來兩聲輕咳,雪凝道:「大爺,三爺來了,說有要緊的事。」
香蘭推了推,林錦樓仍摟著她不動,香蘭低聲說:「快坐好,有要緊事。」對外又應一聲道:「請三爺進來罷。」
林錦樓方才極不情願放開,此時林錦亭已三步並作兩步進來,香蘭連忙起身去斟茶。
林錦樓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什麼事?」
林錦亭道:「就是二嫂……」見香蘭在一旁奉茶,不由住了嘴,朝林錦樓使個眼色,林錦樓道:「你擠什麼眼睛?進沙子了還是抽筋兒了?」
香蘭立時會意,便道:「我出去找本字帖回來臨。」
林錦樓道:「你甭走。」對林錦亭道:「說罷,沒什麼瞞她的,家裡的事回頭你單獨跟我說了,我也得跟她講。」
今日香蘭清晨去送宋柯,倒讓林錦亭瞧她順眼不少,遂清清嗓子道:「就是二嫂的病好些了,不過坐下病根,一隻耳朵似是聽不見聲音,說話也不及往日利落,還常忘事。老太爺今日親自過去問她當日發生何事,尹姨娘如何死的。她起先不肯說,可老太爺是何等人,只怕心裡早就猜著八九分了,再幾番手段審下去,她就交代了。嘖嘖,大哥,你猜怎麼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消息,這譚氏可不簡單,竟給二哥戴了頂綠帽!跟戴家老三好上了!咱們誰沒想到罷!尹姨娘合該命不好,正撞破二人jian情,這才丟了命,可嘆,可嘆。」他說完屏息靜氣等著瞧林錦樓面露驚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