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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林錦樓望進香蘭的雙眼,那麼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覺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令人驚慌失措,好像著魔似的伸出雙手將香蘭的臉捧住,慢慢靠過去,側過頭碰在她嘴唇上,溫暖如絲,甜美如蜜。他這輩子遊走風月,逢場作戲甚多,從未如此虔誠的吻過誰,他心頭顫慄,蔓延過四肢百骸,甚至荒謬得覺著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輕輕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顫抖著捧住香蘭的後腦,將她拉得更近。
香蘭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錦樓不由悶哼一聲,香蘭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將他推開,起身退了兩步,她臉頰緋紅,喘息不勻,一直退到盆架處,方才結結巴巴道:「水涼了,我去換一盆進來。」轉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錦樓呆坐了好一陣,寂然無聲。
片刻,香蘭再端了盆進來,神色已是一派從容,默默的給林錦樓擦身,換了藥膏。林錦樓抿著嘴一言不發,手裡抓著兩份公文看,一頁紙盯了半天,也不知瞧進去沒有,連吃藥都未和香蘭說一句話。香蘭知道他在賭氣,看看案上堆著的各色案牘,這本該今天晚上自己該替他執筆的,她翻了翻無甚重要的,覺著要不就隨這位爺的性子去,否則這會子趕他氣兒不順時過去說話,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錦樓,只見他仍低頭看手裡的一摞信箋,臉隱在燭光的暗影里,嘴抿得很緊,倒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嘆口氣,默默走上前,把一盞熱茶放到小几子上,把林錦樓手中的紙抽走,道:「夜了,今兒晚上早點睡罷。」她本以為林錦樓該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沒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蘭吹熄了燈,也跟著躺下來。今天他們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傳來鞭炮的響聲,另有些隱隱的喧鬧聲,香蘭這才記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頭走百媚兒,難怪外面如此熱鬧。暢春堂的丫鬟們還未睡,偶能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笑聲。香蘭睡不著,翻了兩回身,忽然林錦樓側過身來摟住她。
香蘭不由輕聲道:「你傷口……」
林錦樓道:「沒壓著。」
香蘭「哦」一聲,不知該說什麼,便閉上眼。過了片刻,忽然聽林錦樓道:「香蘭,你還在厭我?」
香蘭睜開眼,床上幽暗,模糊朦朧,可林錦樓一雙眼卻熠熠生輝,正瞧著她。
香蘭怔住,她喉嚨里忽然發澀:「大爺,我……」
「沒事,我就那麼一問。」林錦樓忽又將她打斷,將頭埋在她秀髮中,喃喃道:「就隨口一問……」
第316章 送客
林錦樓說過話後便默不作聲了。屋中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三更天打更的聲音。香蘭知林錦樓一直未睡,她也靜靜躺在那裡,腦子裡盤桓的就是林錦樓問她的那句話:「香蘭,你還在厭我?」她忽然鼻酸,一顆心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那麼滄桑,又像在如煙世海中幾度跌宕那樣沉重。
第二日卯時正林錦樓便起床了,喚人進來伺候梳洗。香蘭亦默默跟著起來,一時盥洗完畢,林錦樓卻命人備馬車,又讓人把他那件燒毛大氅取來。香蘭遲疑道:「大爺,你要出門?」
林錦樓「嗯」一聲,又對香蘭說:「你也換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爺身上有傷……」
「不礙事。」
「可……」
「說了不礙事。」林錦樓側過臉,瞧見香蘭雙眉緊鎖,遂軟下聲音道,「我想了一晚上,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問了,收拾收拾罷,出去至多半個時辰就回來。」
香蘭還欲再問,但瞧見林錦樓繃著臉,鎖著眉頭,命靈清、靈素過來伺候筆墨,又一疊聲趕她去換衣裳。林錦樓向來說一不二,香蘭無法,只好將衣裳換了,臨行時和林錦樓各吃了一碗熱湯麵,便上了路。
此時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掛一輪圓月。八個小廝提著燈籠追隨左右,另有十幾個跨刀護衛騎馬跟在兩側。馬車中鋪著厚厚一層灰鼠褥子,並一個大銅腳爐褥,焚著松柏香,百合糙。林錦樓半靠著彈墨大靠墊坐著,香蘭屈膝靠在另一頭,她偷眼望望林錦樓,馬車中光線幽暗,瞧不清他臉色,依稀見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停了。吉祥湊到馬車前,呵了兩團白氣,搓了搓手,彎腰恭敬道:「大爺,到了。」
林錦樓「嗯」一聲。雙喜立即上前將帘子打起,眾人小心翼翼將林錦樓攙出,一旁早有小廝取來一把椅子,鋪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蘭舉目一望,發覺馬車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處驛站,長亭中正站著兩個男子,手中擎著酒杯,似是在辭行。再仔細一望,只見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藍哆羅呢斗篷,頭上一頂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後映著翠柏蒼松,愈發顯得身長玉立,丰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誰。
二人無意中四目相對,宋柯登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渾身頓住。香蘭亦吃了一驚,以手掩口,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又低頭去看林錦樓。
林錦樓坐在太師椅上,抿著嘴唇,手裡捧著梅蘭jú手爐。寒風凜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風翻滾,顯得帽下那張臉益發蒼白,神色懨懨的。他見香蘭看他,便一笑,道:「見見罷。最後一遭了,我也不妨做個好人,日後隔山帶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見不成了。」
香蘭眨了眨眼,愣愣看著林錦樓,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當下雙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請宋柯過來。與宋柯辭別的正是林錦亭,他愕然張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錦樓,搓了搓手,剛欲過來,被林錦樓瞪了一眼,便釘在原處。
吉祥將手中一包用青緞包著的東西遞到香蘭手中,低聲道:「大爺知道奶奶是個淳厚實心的人,知恩必報,這是大爺替奶奶備下的。」
香蘭拿到手中翻開一瞧,只見裡面密密一疊銀票,並兩錠金子。她又是一驚,回頭去看,林錦樓仍抱著手爐,面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坐在那裡。香蘭轉過頭,只覺眼眶發熱,再抬起頭時,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處,停了下來,拱手抱拳道:「多謝林將軍前來相送。」
林錦樓咳嗽兩聲,含笑道:「奕飛兄客氣了,我有傷在身,不便起來,還請恕罪。內眷三番五次承過奕飛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當來儘儘心意。」
一語未了,只見從長亭外停著的三輛馬車裡,出來個高挑婦人,穿著銀白斗篷,懷裡抱著個小童兒,徑直走了過來。
香蘭看去,那婦人正是鄭靜嫻,如今她家遭巨變,父親牢中自盡,母親前兩日病亡,娘家家產抄沒,手足不知生死,鄭靜嫻已儘是憔悴清減之色,整個人將要瘦脫了形,可腰仍挺得筆直,臉上英氣傲氣不減。
林錦樓微微點頭,先行笑道:「表妹來了。」香蘭亦屈膝行禮。
鄭靜嫻單只對林錦樓行禮,口中說:「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蘭,笑說:「喲,你也來了,京里人都說林家大爺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想來你同大表哥近來恩愛情長,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樣了。」
林錦樓是人精,也不等香蘭開口,便笑道:「把你兒子抱過來給我瞧瞧,還沒見過這小子。」鄭靜嫻便往前走了兩步,逗弄那小童兒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兒兩歲模樣,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張臉兒,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端得一副玉雪可愛的機靈相。也不叫人,只吃著手指頭,盯著林錦樓瞧。
林錦樓從腰間解下一塊繫著五色長穗宮絛的玉佩,遞與鄭靜嫻道:「來時匆忙,拿它充個見面禮罷。」
鄭靜嫻接過來,笑說:「那就卻之不恭了。」看了香蘭一眼,又道:「回頭讓香蘭妹子也給你添一個小的,我知道幾位大夫,看疑難雜症,調養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皺起眉。香蘭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後難孕之事傳得影影綽綽,鄭靜嫻這有意無意的一刺,定讓林錦樓心裡不自在,果然林錦樓笑道:「看這當表妹的,比我們家太太還愛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婦人,說話不像當姑娘時拘著了。」
宋柯對鄭靜嫻道:「林將軍特來相送,你說這些做什麼?哥兒凍得臉都紅了,趕緊抱他回車上罷。」
鄭靜嫻心知宋柯替她解圍,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別笑話我。」
林錦樓只是淡笑,對香蘭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話同奕飛兄私下說幾句。」
鄭靜嫻也不好再留,抱著孩子要回車上,香蘭跟在後面,鄭靜嫻問道:「你跟著我作甚?」
香蘭道:「宋家太太也在馬車上罷?我許久不曾見她,於情於理都該去給她磕個頭。」
鄭靜嫻咬咬牙,抱著孩子轉身走了。她上了馬車,將帘子掀開一道fèng,只見香蘭上了宋家太太的馬車,過了一時,竟是宋柯之母親自送她出來,二人雙手緊握,宋母不斷拭淚,香蘭又安慰了一時,方才彼此告別。
這廂,林錦樓命人給宋柯燙了一杯熱酒。他低頭撫了撫暖爐,抬起頭,兩人對視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將軍有什麼話要對在下講。」
林錦樓勾了勾嘴角,道:「用不著來那些迂腐窮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愛見我,我也不樂意見你。」
宋柯挑高眉頭道:「那林將軍今日來這是……」
「都是香蘭那死心眼的丫頭,一直念著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來,我怕她一輩子心裡難安。我方才早就說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還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頭。
林錦樓沉聲道:「況我確實該跟你說聲謝謝,當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讓趙月嬋賣到哪兒去。」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上前道:「這個給你。」
宋柯抬眼:「這是……」
林錦樓道:「貴州戍邊的楊總兵是我的老相識,與我有幾分薄面,你拿著信去找他,他為人仗義,會關照你幾分,貴州如今流匪多,有個總兵與你關照,你這縣太爺還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幾個護衛一路護送你們去。你可別窮酸文人梗著脖子說老子不食嗟來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這一路山高路遠,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要窮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