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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4 08:42:07 作者: 禾晏山
    袁紹仁一怔,心中泛起波瀾,拱手抱拳道:「是我錯了,忘了你有這份心胸。還是那句話,袁某敬你為人,日後你有什麼為難的地方,我必當相助。」

    香蘭再次屈膝行禮,道:「侯爺,天冷風急,我先告辭了,您也保重。」袁紹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別過。

    香蘭在院中站了一會兒,抬頭仰面,只見天晴雲淡,直到丫鬟來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閒言少敘。一時陶鴻勛來了,同林錦樓在屋裡說了一回話,坐了半個時辰方才告辭。

    一時吳媽媽並幾個丫鬟婆子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進來,吳媽媽對香蘭道:「老太爺那邊正家宴,老太太原說讓你也過去,太太怕大爺身邊沒個貼心伺候的,就報你這兩日身上不慡利,另外悄悄讓送來幾個菜,還有兩個是老太太賞你的菜。」

    香蘭謝過,命小鵑拿賞錢,畫扇去揭捧盒的蓋,只見裡面盛著兩碗菜。靈清、靈素一一端出來放在炕桌上,香蘭依舊先服侍林錦樓,先以茶漱口,再將他身後的枕頭墊得再高一些。林錦樓雖在康復,可面色青白,臉頰上的肉皆瘦沒了,尤為憔悴,香蘭默默的嘆一口氣。她覺著她和林錦樓的恩恩怨怨就仿佛一本爛帳,她總是想趕緊還完解脫,可林林總總,皆是還了欠,欠了還,直至如今,糾糾纏纏,到底是欠是還她自己竟也計算不清。她也不想再計算,以前種種怨恨委屈、感激溫暖也都化成了一團辨不清的糊,她索性便隨它去,如今只想他趕緊好起來。

    林錦樓卻仿佛有心事似的,自從陶鴻勛走了,便心不在焉的。吃了飯,難得極乖順的吃了藥,安安生生的。一時香蘭也吃了飯,命丫鬟撤去殘席,到桌前幫林錦樓料理公務,林錦樓只讓香蘭寫了幾張請帖,請素日裡與他交好的人來府上,把極緊急的幾封信件一一回復了,命香蘭交由書染,便躺在床上瞪著頂帳發呆。香蘭也不驚擾他,坐在床邊看了一回書,默默料理屋中瑣事,催林錦樓又吃一回藥,服侍他洗漱,自己也趕著糙糙洗漱一番,末了給他傷口換藥,見比昨日又好了些,心中稍安。她收拾妥當想要放下幔帳吹燈時,林錦樓攥住她手腕道:「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罷。」

    香蘭往床內看了一眼:「這怎麼行?我睡在裡頭起來不方便,我就睡外頭榻子上,大爺一喊我就能聽見。」

    林錦樓道:「你睡這兒罷,聽說你昨晚上還做惡夢來著,喊了一聲我都聽見了。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什麼妖魔邪祟的我都替你趕跑了。」見香蘭遲疑,又忍不住道,「快些,別磨蹭了。」旋即又覺著不對,聲音低了兩個調門道,「快上來睡覺罷。」

    香蘭無法,只得吹熄了外面的燈,將幔帳放下來,小心翼翼的跨過林錦樓到床內側,拉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前半夜睡得並不踏實,林錦樓夢中偶爾翻身,皆會被傷口拉扯疼醒,偏又竭力忍住不出聲音。香蘭方才恍然為何早晨替林錦樓梳洗,總是摸到他貼身小衣濡濕,原來皆是他疼出得冷汗浸濕的。她默默起身披了衣裳,取了毛巾回來為他擦拭,在蓮花薰香銅鼎里放了一塊安神的沉星,放在床頭。林錦樓啞著嗓子道:「你睡罷,不必管我,也沒那麼疼了。」

    香蘭沒理睬,取了藥膏,在傷口上重新塗上一層,方才躺下,也不敢睡著,時刻支起耳朵聽林錦樓的動靜。只聽得他安靜入睡,悄悄起身,將幔帳掀開一道fèng,借著光亮看去,只見林錦樓已經睡熟,臉顯得柔和了些,比他醒時瞧著年輕稚氣。香蘭看了許久,心裡不知為何有一股酸楚。她悄悄躺下去,心想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否則怎麼瞧見林錦樓躺在床上,痛楚纏身的模樣心裡就難過呢。

    她抱著被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中便仿佛又走入密林,手舉大刀往盧韶堂頭上揮去,那人便一聲不吭向前栽倒,正讓胸前羽箭深扎個穿心透,血汩汩湧出來。香蘭一個激靈,忍不住驚叫,口中只管道:「我並非有意殺你!」驚恐間有一隻手臂攬住她,在她耳邊道:「不是你要殺他,他本就是罪人,死有餘辜。」連說幾回,香蘭方才清醒過來,又聽林錦樓的聲音道:「你一生未做過什麼錯事,你殺人也是為了救我,這筆命債算在我身上便是,與你毫無干係……」竭力忍住因扯著傷口的疼痛,渾身輕輕打顫,忽又低下頭吻了吻香蘭的鬢髮。香蘭偎在他身側一動不動,合上雙眼,忍不住一滴淚便滾下來。

    第315章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關,林家各色齊備,換過門神,對聯,新刷了桃符,掛上一色朱紅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氣象。京中皇室操戈陰霾未散,皇上似是為了早日安撫人心,故此次過年反比往年愈發隆重,文武百官也著意宣揚國泰民安之意,處處張燈結彩,一時間各處熱鬧非凡,喜氣洋洋。林昭祥入宮赴百叟宴,回來時亦有太監宣旨,因林錦樓有功,升授都督之職。一時前來道喜之人絡繹不絕,林家只稱皇恩浩蕩,開堂祭祖,未曾有慶賀之舉,可家中眾人免不了喜氣盈腮,連僕婦們都比往日腰杆子挺直幾分。林錦樓此時已能下床走動,雖箭傷得深,幸虧年輕底子好,家中又照顧周全,各色名貴的藥都不要錢盡數來用,故比尋常人養得快。

    待過了元宵節,林錦樓氣色已好了許多,腮上漸漸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來,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蘭悉心照顧,每日裡換著花樣讓廚房裡做菜做湯,時而親自下廚做些吃食端來,每日半夜起床兩次為林錦樓換藥,又執筆替他口述料理公務。人久病在床便易長脾氣,更勿論林錦樓這等脾氣躁的,丫鬟們一瞧他黑著一張臉紛紛避之不及,香蘭便捧了佛經去與他念。第一次林錦樓還覺著新鮮,便給個耳朵聽著,可香蘭時時念給他,便不幹了,道:「聽你念這些就犯困,還不如請個說書先生來說兩段。」

    香蘭嘆口氣,心說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著都對牛彈琴了,林錦樓這廝一身的貪嗔痴慢疑,合該好好聽聽,去去他渾身的戾氣。

    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沮喪抱著經書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罷,念罷,挺好的。」

    香蘭疑惑道:「你愛聽?」

    「……唔,還行……」

    林錦樓只盯著香蘭柔和粉膩的側臉看,其實他才懶得聽,只是香蘭坐在他身邊,耐心虔誠的一字一句念於他,求菩薩保佑他身體健康,他就覺著心裡頭塞得又滿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來。

    此時丫鬟報說林錦亭來了。林錦樓請進來一問,才知林錦亭來找他討幾個人情往來的主意。這些時日林家上下例外張羅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愈發見精神,也比往日裡沉穩了些。林錦樓與他聊了一時,說些京中人事變動,林錦亭道:「這一場兄弟鬩牆鬧下來,倒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京中幾家升官的,還有幾家落魄的,知道麼,顯國公在牢里自縊了。」

    香蘭正在隔壁紗櫥里寫家信,聞言手上一頓。

    「我知道這事。」林錦樓把茗碗放到床邊的梅花几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馬前卒,皇上拿他開刀,拿下大獄之後又抄了家,這年頭人情薄似紗,能幫一把手的有幾個,顯國公聽說聖上給判了斬監候,當天晚上就拿腰帶在牢里懸了梁,倒是留了個全屍。」

    「唉,幸虧奕飛聰明,早早請了摺子外放,前一陣子讓吏部扣下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兒,說明日便啟程了。」

    林錦樓斜眼往紗櫥內看,只見隔著鏤雕新鮮花樣的玲瓏木板,正看見香蘭提著筆發怔,不由擰了眉,對林錦亭沉著臉道:「還有事麼?沒事趕緊滾蛋,我累了,得歇著了。」

    「嘖嘖嘖,昨兒我還和大伯娘說你脾氣變好了呢,這麼會兒功夫又翻臉……成,成,不說了,我走,不招你這尊大佛。」

    林錦亭走了,屋中一時靜下來。香蘭轉出來,只見林錦樓歪在床頭,眼睛盯著前頭髮怔,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慢慢繞在手上,繞一圈,又繞一圈,直把手勒得發白,手指皆漲成紅色,又開始發紫。

    香蘭走上前,輕聲道:「別這樣勒著,血脈不流通不好。」

    林錦樓低著頭也不說話。

    香蘭便把林錦樓的手拿起來,把流蘇帶子一圈圈鬆開,林錦樓抬起頭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剛欲開口,小鵑便進來道:「大爺族裡的幾個侄子,有幾位爺等著探望大爺,不知大爺見還是不見?」

    林錦樓皺著眉頭說:「爺才剛安靜消停幾天,才剛送走一撥又來一撥。」

    香蘭給小鵑使了個眼色,道:「你請書染和徐福打發他們去。」小鵑便退下,此時靈素等人端著盆進來,香蘭便伺候林錦樓換衣裳,取了洋毛巾給幫他淨面擦身,口中道:「過年了,來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愛見,就讓三爺出面應酬應酬。子侄輩的也就罷了,還有長輩們呢。」

    林錦樓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蘭的手,問道:「過年了,想你爹娘麼?」

    香蘭怔了怔,把手抽出來接著為他擦拭雙臂,低頭說:「想……原本想做些針線打發人送回去,只是沒做完……」

    林錦樓心cháo起伏,只看著香蘭低垂的臉,並不作聲,半晌,復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頭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將他們接進府來了,如今是沒辦法,等咱們回去,我跟你一塊兒上門瞧瞧。」

    香蘭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又垂下眼帘,只盯著他肩頭的傷痕看,如今林錦樓肩上的刀傷已漸痊癒,只留下肉紅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二十餘處。香蘭心裡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說不清的難過,旁人皆艷羨林錦樓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卻不知這一身的光鮮全是靠命搏來的。

    林錦樓亦有些悵然,他看看香蘭眼下淡淡的陰影,低聲說:「這幾日你都沒睡好罷?我那傷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來換藥……是不是廚子不好?」

    「沒有,挺好的。」

    「好什麼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鵝蛋臉兒快成瓜子臉了。」他說著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香蘭的臉頰,「回頭給你好好補補,你還是胖點好看。」過了好久,才低聲說,「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吃苦了。」

    香蘭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後靠了靠,躲開他的手。林錦樓原就是個魔王,霸道跋扈,頤指氣使,就算跟她和顏悅色些,幾句話說不對付了也要翻臉,從不曾這樣輕言軟語,也不曾這樣粘她,片刻不見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亂發脾氣,她忍不住訓兩句,他居然也乖乖聽了。她慣會應付之前的林霸王,卻對這樣的林錦樓無所適從。她抬起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他那雙眼長而亮,香蘭一直覺著太過銳利,可今日那雙眼卻好像氤氳著一層柔軟的薄煙,又仿佛翻滾著一股洶湧的情緒,竟令人一時口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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